疯诗

　　丁大头之事已经过去良久，村人见上报镇里官府也无人来问，便再也不敢去那桑老太家闹事，更别提再提赶出那个小恶鬼了。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也愈发对桑老太一家敬而远之。那为村人带来厄运的恶鬼传闻，并未随着时间而消失，反而深深烙印在这些愚昧而淳朴的庄稼汉子心中。

　　那间坐落在村子边缘的小院草屋，成为了人们心中恐惧与憎恶的地方。

　　“大宝，以后千万不能去那恶鬼居住的地方玩耍，知道吗！！”

　　“知道了，娘！我们才不去呢！”

　　就算是稚嫩而懵懂的孩童们，也在大人的耳濡目染下，对那里避之不及，深深忌惮。

　　而日子也这么在平淡中过着，缪荫在桑老太和桑如鸣两人的管教下，也渐渐明白了在人类社会中处事的方法，却也未在村中再惹出什么事端。

　　“那老王头越加病重了，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上周我还看见他乐呵呵的散步晒太阳啊，怎么今日就不行了？”

　　“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啊。那王家老二跟我关系不错，平时经常一起打猎种田。那天，他起夜时，看到一个黑影从他家院外掠过。他追出去看时，却什么人都没有。”

　　“难道。。你是说。。。是那老妖婆家的恶鬼，又出来吸食人的精血了？”

　　“哼哼，我可没说。你自己想吧。自从那恶鬼来到我们村中，老王头不行了，陈老太太原本身子骨硬朗着，过了不久也突发大病去世。那丁家三霸的老父，也于上月去世了。。。”

　　却是两个打猎归来的村人在窃窃私语。路过村口桑老太的家门口时，嫌恶的看了一眼，赶紧加快脚步走过。

　　“哼，什么时候等官府的人下来，定要将他们家赶出这个村。”

　　两人逐渐远去。

　　在缪荫来到囚君村后，日子已经不知不觉的过了四五个月，此时，已是年底。村中炊烟袅袅，人们开始熏制过冬的腌肉，准备过年的食材了。

　　天上开始飘起小雪。不久就将这荒蛮之地，染成了一片银白色。孩童们大声欢呼着，在雪中嬉笑打闹着。而因为要大雪封山，猎物开始逐渐稀少而担忧的猎户们，则忧着眉头，坐在火炉旁抽着土烟。

　　白雪给这大地带来了安宁和美丽，也给这些终日忙碌的人们带来了偷得半月闲的机会。

　　“你叫什么呀？”银装素裹的小院中，桑如鸣笑嘻嘻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缪荫。”

　　“你多大呀，缪荫？”

　　“恩。。不知道。。。”

　　“你来自哪里呀？”

　　“囚君山。”

　　“你以后想干什么呀？”

　　“我要成为飞天遁地的强者，或者俯瞰一域的豪杰！”

　　“切，又开始吹牛了！！真是不害羞！”

　　院里响起了红衣少女铃铛般的笑声，随后她狠狠的扑在了黑衣少年的身上。“快！我要骑大马！”

　　“坐稳了！”缪荫背起了少女，在院里跑来跑去，逗得背上的少女哈哈大笑。

　　“唉，这个疯丫头。”桑老太也满脸笑意，守在一锅冒着滚着沸水的土锅前。土锅周围是新鲜的青菜和山鸡野兔肉，被小片切好装在盘里。锅碗周围，是一瓶瓶脏乎乎油乎乎的乡下调味品。

　　“你这疯丫头！快叫你哥哥进来吃饭了！”

　　“又要吃饭啦！今天中午做的什么啊婆婆！好香啊！！”

　　“多亏你缪荫哥哥，咱们今天打边炉！！”

　　打边炉，做法简单方便，将那牲畜杀掉放血，拔毛去皮洗净，再切成或肉块或薄片，装盘。再将现摘的青菜洗净装盘，周围放上油盐酱醋等各类调味品，锅内煮一锅沸水，扔些山中随处可见的老味草药就成了。

　　这做法被书香门第或商贾富豪之家所不齿，称为无礼无教的下等人饮食。但却深受这些乡下人们的喜爱，特别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围着热气腾腾的土锅，浑身的寒意都被驱走，那窜起的火苗烧的围坐一旁的人们脸上红彤彤的。夹起那肉片往沸水中那么一涮，看着浅红透着光的肉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苍白。再在那自己调味的小碟中一沾。

　　若是家中男丁多，再去村口老王家打两壶浑浊烈酒，再灌上那么一口。

　　啧！仙家自有仙人菜，农人只羡农家碗啊！

　　真是幸福的生活啊，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多好，老婆子我也能安心去了。桑老太静静的看着外面的小雪，还有在雪地中玩闹的二人。

　　“架！本小姐要去吃饭了。吃完饭我还要教你说话认字呢！记住啊，哥哥，你是人，是人就要学会礼义廉耻，忠义仁信，不能再像野兽一样了哦！

　　桑如鸣从缪荫身上跳了下来，飞快的窜进了屋里。缪荫也笑着跟进了屋内。

　　这四五个月，桑老太仍然不时去耕种果蔬，却从未担心过吃穿。因缪荫每过三四天就会去那山中呆一天，回来就会带着满满的猎物。

　　瞧着逐渐白胖起来的桑如鸣，桑老太心里嘀咕着，这该不会真是个山神吧。这冰天雪地的，哪怕是资历最老的猎手都常常空手而归，这小家伙却每次都带着一堆山鸡野兔回来。

　　平日，桑如鸣便教缪荫读书认字发音，读书写字。这缪荫也天资聪颖，学的极快，不久便学会了大半，最后连桑如鸣都不知道该咋教了。毕竟这偏僻小村的孩子，又能认得多少字呢？

　　而随着缪荫的到来，桑老太不时还能拿些野味皮毛去行脚商人处换些钱财物品，日子倒是过的有声有色。

　　而那些村人们，虽然和她们不再来往，但也不敢再来招惹她们一家了。倒也是个清净。

　　“咕咚咚”桑如鸣捧着碗，大口喝着锅汤。随后满意的拍了拍小肚子，毫无形象的躺在了地上。“真是香呀。。。。”

　　“对了，小鸣，再过不久，可就是祝圣节了，那可是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我们也要准备准备了。虽然家里没什么人，但小荫你还没有经历过吧。”

　　“祝圣节？桑婆婆，那是什么？”

　　“不会吧，天下最重大的节日，祝圣节你都没听说过吗？”桑如鸣蹦了起来，灵动的大眼睛盯着缪荫。

　　“这祝圣节呀，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便是那帝王，也要盛装出席呢！据说王城中，更是会有仙人出席，施展仙术，为万民降下福祉。盛宴连续三天三夜呢！好想去看看啊！！”桑如鸣的大眼睛里满是憧憬。

　　“这祝圣节呀，传说中是有一个非常厉害的仙人帝王，在很久以前统一了世界，斩妖除魔，平叛安乱。给我们老百姓带来了平安和守护呢！最后这位仙人飞升仙界，做祖成圣，这一日就被称为元日，这祝圣节呀，就是普天同庆乱世结束，平安到来，仙人成圣的元日，同时也是庆祝新的一年到来的日子。在这一日内，所有家人都会聚在一起举杯对天恭祝，哪怕是再生死大敌的国家，也要停战。”桑婆婆耐心的解释道。

　　“所以呀，我们家也要准备一下，到时候你。。哎呀！我的老牙！”桑婆婆捧着碗捂着嘴，不停吸着冷气。却是不小心咬到了骨头。“哎哟哟，疼死啦，赶紧去捡块雪来冰镇一下。”

　　桑婆婆放下了碗，弯着腰走出了房门。

　　“喂喂，哥哥。你知道吗，祝圣节的前一日，可是游仙日呢！”桑如鸣凑近缪荫，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那一天，所有人都会盛装上街游玩，大一点的镇还有烟火呢！那里有很多很多非常可爱的玩具，小吃，美丽的袍服。想不想去看看啊！嘿嘿，到时候桑婆婆要去附近的村集会中买节日用品。我们去沐溪镇看看吧！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

　　那里呀，可是要比这小山村大十倍还不止呢！！”

　　缪荫好奇的看着少女，偏着头问道。“可是。。。桑婆婆会不开心的吧。。。”

　　“没事没事，我们早上偷偷出去，赶在晚饭前回来就行啦！！我打听过了，乘马车去，也只要一个时辰而已呢！”

　　看着眼前少女希冀的眼神，缪荫很难拒绝这个请求。“求求你啦，好不好嘛！”

　　“太棒啦！！！糟糕，婆婆回来了！我们快吃饭吧！”

　　摇曳不定的炉火映的缪荫的脸红扑扑的，让他想起了那漫天幽蓝色的摩罗珈业火。

　　啊，游仙日呢，我也想去见识一下啊。大十倍不止的城镇，那里能否会有师傅的消息呢？会不会能让我变强呢？纵使缪荫，也对这沐溪镇充满了好奇和期盼。

　　第二天一早。缪荫提着水桶出门，准备去远处尚未冻上的河中取水。虽说村中也有水井，但他很讨厌那些村人。因此从不会去人群聚集的地方。

　　游仙日，祝圣节，是什么样的呢？

　　他沉思着，突然，啪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随后又飞来十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打在他的身上和周围。

　　缪荫回身，冷冷地望向远处的一群同样年纪的小孩子。

　　“小恶鬼，山中来！不吃饭，不洗澡！守~着妖婆活到老！小野兽，没人要，天生祸害到处跑！哈哈哈哈！”却是那群村里的小孩子，唱着一首不知何时流传出来的童谣。望着缪荫哈哈大笑。

　　“哇，他看过来了！看过来了！继续砸他！砸死他！哼，以后我也要出村拜仙人为师，然后斩掉你这个恶鬼！！”为首的大孩子，叫丁龙。是那丁家老二，丁大头弟弟的孩子。同样跟他父亲一样生的高大，因此是村里的孩子王。

　　缪荫毫不躲闪，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随后向着他们跨出一步。

　　“哇！！恶鬼来杀人啦！！快跑！！别被他吃啦！！！”小孩子们一哄而散。

　　唉。缪荫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头走开了。

　　说到底，他只是把桑婆婆和桑如鸣当成家人，这些一直仇恨，敌视他的愚昧的村人们。他从未把他们当做人类，甚至敌人。

　　既然不能杀，会给桑婆婆带来麻烦。那就随你们去吧。

　　活在山中的野兽，可是不会在乎什么自尊颜面的。

　　“桑婆婆，我打水回来啦！”

　　拎着水桶回到了家里，缪荫放下水桶，朝着屋内走去。

　　“咦？哥哥，你头上怎么擦破皮啦？是不是又是丁棍儿他们那群坏家伙拿石头砸你了！！！”

　　“哦哦，没事的。别担心。”缪荫对着气鼓鼓地桑如鸣安慰的笑道。

　　说来很奇怪，随着成为桑婆婆的家人，生活平淡，心境逐渐安宁下来，不再整日充满着杀气。身体如妖魔般的自愈功能也逐渐消失不见，他也很迷惑，不知为何如此。不过现在也不需要杀戮，倒也无所谓。

　　“对了，明天我要去山中一趟了。再打些野味回来。”缪荫用雪擦了擦身体和脸。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他也仿佛如一个火炉般，血气滚滚，从来不会感觉到寒冷。

　　所以随着天气变冷，桑如鸣那小家伙也越来越喜欢天天扒在缪荫身上不肯离开，看的桑婆婆直瘪嘴。

　　“小心啊小荫哥哥，别受伤了。早点回来啊！”桑如鸣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嘿嘿，不会有事的。我在那座山中长大啊。来，我们骑马马了。”缪荫宠爱的摸了摸少女的头。随后蹲在地上。

　　“好啊好啊！哈哈哈哈”

　　炊烟袅袅，村庄再次陷入宁静安和之中。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之时，缪荫就起身出门，如疾风一般跑出村庄，奔入囚君山内。

　　迎着冷冽的寒风，雪花从少年耳边掠过，穿过他猎猎作响的单薄的衣服。缪荫感觉到血液逐渐在身体滚烫起来。因为平静的生活而惫懒下的身体也逐渐苏醒。

　　他感觉自己就如那回归山林的野兽，满心欢喜。深深吸了一口这清新而又凛冽的干燥空气，前方是无垠山中林海，不知这是何树，纵使寒冬万物凋零，它们依然郁郁葱葱，挺着笔直的躯干迎接风雪。

　　“喝！哈！不对不对，老师当时不是这么做的！”

　　满头大汗的少年站在厚厚的积雪中，半脱下破烂的黑色武服，简单围在腰间系好，露出精壮却布满了无数伤痕的上身。手持双刀，对着眼前的千斤巨石挥动着。

　　那千斤巨石之上，竟遍布着一道道深深的斩痕。

　　“唉，还是不行，比起那日老师的威力，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少年沮丧的想到。

　　老师让我入世，进入人类世界。我也进入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变化呢？人类那么孱弱的身体，习惯于安逸的生活，能教给我什么呢？

　　说是机缘到了，自然能领悟。。。这机缘在何处啊！！

　　天地茫茫，自己如迷路的游人坐于屋内炉前，不知去往何处。

　　老师啊，何时我才能见到你呀！

　　望着眼前的无尽林海，随着风雪有规律的起伏摆动，如浪潮一般。他竟一时痴了。

　　呼。。。吸。。。一呼一吸之间，气息也随着林海一起，契合天地，悠长而无声。

　　渐渐，如老僧入定般，他身上覆盖满了积雪。却仍然如一块顽石般静静盘坐着。

　　他听见了，听见了这百里大山的心跳之声，那随风浮动的山林就如山的呼吸。这一刻，他即是这大山，也是这山林白雪。

　　雪，越下越大，慢慢彻底将他和那块巨石一起，化为雪团。

　　我不知生于何处，如今我是梦中化为山林，还是这山林一梦才有了我？

　　在书中，人们自诩为天地的主宰，却依然生于天地死于天地之中，这广阔天地只是冷眼看这主宰生于其中，葬于其中。无人可与天同寿，万古不朽。

　　到底是人类主宰着天地，还是人类万物都只是天地一梦？

　　这天地，才是比那祭案上的不动鬼神更需要敬畏的东西啊。

　　少年身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他双目紧闭，此刻不需视物，周围的景象都栩栩如生的浮现于他脑海中。他听见雪花无声飘落，每一片雪花都各不相同。他看见山林随风轻摇，鸟儿正在树枝上挤在一起取暖。他闻见十数里之外的囚君村中，飘出的淡淡烟香。

　　一切比他睁眼之时都要清楚万倍。

　　少年似有所悟，抽出双刀，缓慢向前挥去，那双刀化为千重激浪，影影绰绰，层层叠叠，最终无数刀影均击于身前一点，千重刀光汇集一处，显露出刀的真身。

　　前方仍是平整洁白的雪地，躯干笔挺的老树，此刀未惊天动地，未开山裂石，一切仍如之前般，一物未变。

　　唯有一片雪花在半空之中悄然碎裂。

　　少年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道夺人心魄的精光，随后消逝不见。如一尾巨鲲猛然跃出海面击向长空，激起万丈巨浪，而后便沉入渊底，海面重归平静。

　　他起身回头，对着绵延万里的山脉郑重一拜。

　　此刀拜这天地山海所赐，那便名为。。。。。。

　　山海千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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