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吉

　　竹芝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将夜未夜的时节，吃过饭后点起了座灯，竹芝在修理外出时避雨用的斗笠，阿玉和葛城在整理衣物。
　　葛城有一件黄底格纹绸的窄袖便服是准备踏春时节穿的，在青茅叶为原料煎出汁液、经历反复染色与晾干工序染出的温暖黄色上，鸢色与缁色织就的条纹和格纹干脆简洁，以米槠染色的缁色在座灯的昏黄中呈现为浓重的茶褐色。
　　阿玉第一眼就被这件便服吸引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摸着柔软的布料，几乎是爱不释手，与这件黄底格纹绸窄袖相配套的是一块茶色印染飞鸟图案的宽幅腰带，配以栗梅色的细绳和看上去是唐国传来的镂空雕花白玉带扣，每一样都让阿玉痴迷不已，几乎不舍得将它用柿漆纸包起来。
　　与这件窄袖相对应的是一件黑底格纹绸的男式窄袖便服，不用问便知道是竹芝的，阿玉想象了一下东家和娘子都穿着这便服携手赏花去的样子，想必谁都会说非常般配的一对璧人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望着灯火下竹芝的侧脸，一时间竟痴了。
　　这时候，助六从外面回来，一脸困惑地给竹芝递上了一封信：“东家，我回来的时候，路上突然走出来个戴着斗笠的男子，也看不清脸，拿了这封信对我说‘这封信交给你家主人’，别的一句话也不说，就匆匆走了。”
　　竹芝接过来一看，是一封奈良纸做成的信封，封面写着“竹芝亲启”，封口以火漆封烫，背侧写着“二三”两字，这种写法竹芝倒是非常熟悉——京都浪迹花街柳巷的公卿不愿暴露姓名便往往用这种写法，意即写信之人姓名有五个字——字迹是公文用的御家体，看不出是谁，拆开一看，内里不过一张花笺。
　　花笺上写的内容若是不看封面上的“雪名亲启”四个字，竹芝险些以为这是哪个登徒子写给葛城的情书——满纸满张的“初见君如前世之缘”“思君心切，夜不能忘”，以及隐隐的威胁“虽无御家之势，亦将一世保君平安”，等等。
　　想当初葛城与他互表心意的时候，可没少拿这类书信来砸他玩，因此竹芝只需一眼扫过去，便大概知道了这信啥来头——大概是个自己不识字又好慕男色的无赖子，找了个寺子屋教写御家体的识字师傅写出来的，才会这满满的御家公文风格，嫌疑人么，估计就是过年以来就老是在他们家周围若有若无地出没的木桶铺的久三郎了。
　　竹芝自认自己并不好众道，更看不上久三郎这类无赖子，他知道因此抱着欣赏笑话的心态看完了信，随手递给葛城：“没想到我还挺受欢迎的，要不要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葛城正在展开两件素色棉质单衣，准备过两天让阿玉拿去裁缝铺往里面絮上棉絮，听到这话侧过身子来，凑到他手边就着他手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努努嘴，继续收拾衣服去了：“过两天可要去拜访一下里长？放着不管就怕哪天闹出乱子来。”自从竹芝回来，久三郎就成天在附近出现，葛城自然也有所察觉。
　　“这倒不用，我听说木屋老板最近准备送他儿子去大阪那边当学徒。”到时候自然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么着，这封众道之信就被竹芝扔到了火盆里化成了灰烬，考虑到久三郎狗急跳墙的可能，竹芝特意叮嘱阿玉和助六：“这几天不管什么时候出去，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如果遇到什么不对就大声呼救。”
　　这么过了几天，助六出去的时候再次带回了一封信。
　　助六满脸纠结：“东家，那男的走得太快了，我试着去追都没追上。”
　　这次的信依然是奈良纸，不过这次的花笺换了松竹的花纹，还带有淡淡的熏香气，文字则是照例的一开头就是“近日思君，甚为想念”等，毫无新意，竹芝照例只扫了一遍，然后扔到了火里。
　　也许是木屋老板也有所察觉，反正过了正月，久三郎就被托关系送去了大阪，据说送去之前还大闹了一场。
　　这还是木屋的女佣阿松悄悄告诉助六的，助六描述起来，眉飞色舞：“······久三郎闹着说‘打死也不离开江户去那乡下地方’，木屋老板一气之下就将久三郎关在了柴房里，久三郎呢，哄了他娘说‘里面实在太黑了’要了个座灯进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要烧掉柴房的门，但是烟还没冒起来就被发现了，实在是太遗憾了！这下木屋老板都不敢留他了，立刻送了去大阪，还打招呼说‘请一定要严加拘管’·······”
　　作为“六年一白地”饱受火灾之苦的江户城，幕府最怕的就是火灾，除了设立町火消和大名火消制度，对于恶意纵火的人也是毫不含糊，一旦烟冒起来被人发现纵火，久三郎下场只有示众后被烧死一条。助六早就看久三郎这恶霸不顺眼了，所以才会说可惜烟还没冒起来。
　　竹芝听着听着，秀美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很严厉地制止了助六：“够了！你只想着久三郎没有被幕府抓到，可想过这件事一旦被传出去，木屋老板、老板娘和他们家所有人都要遭殃！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你还跟谁说过？”
　　助六被他这少有的严厉语气吓到了，嗫嚅道：“没跟别人说，是木屋的阿松偷偷告诉我的。”
　　“这种大事，木屋肯定下令不准外传，阿松为什么要告诉你？”
　　助六嗫嗫嚅嚅说不出话了。
　　竹芝看他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道爱风流，像助六阿松这样从乡下穷苦人家到町人家当随从女佣的都被主人拘管的很严，又是青春年华，偷偷发生啥你情我愿的事情并不奇怪，只要不发生怀孕之类的事也无人追究，何况助六也生得眉目端正身材高大。
　　竹芝到底没再说啥，只说：“这件事以后我只当没听到过，若是你自己说漏了嘴，町奉行所把你抓了去，我可不会管。木屋那边也是，警醒阿松小心点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明白吗？”
　　这是不打算追究了，助六点头如捣蒜，果然不敢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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