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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倾倒
在德令哈做了补给,吃了午饭,他们才往大柴旦方向进发。按照大伯的建议,预备在水上雅丹看日落,当晚就在那里搭帐篷露营。
人烟荒芜,但是路况非常好。他们遇到了一群野骆驼,经过了一座魔鬼城,路边刮过了几次小型的龙卷风。
一场遮云蔽日的沙尘暴后,原其朗有些心悸,想打退堂鼓。然而,毫无防备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中,突然凭空而出一片“汪洋”,行到近处,映入眼帘的是水边立着的一座座奇特的风蚀山丘,独立苍茫,魔幻而又神秘。这里的天空低,日头斜,金色的雅丹倒映在蔚蓝的水面上,无比的惊艳和真实。
再牛的灯光师也调不出这样耀眼的星辉,再好的设计师也调不出这般神奇的撞色。湛蓝的水天相接之处是雅丹的一片金光扑打向天空,日头慢慢落下,又是夕阳余晖的一片赤金扑打向水面。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边塞诗都那么浓艳、斑驳、浪漫、悲壮、瑰丽、高亢,也突然变得无比嫌弃故乡南方那浓稠又单调,春夏秋冬都无尽的绿。这里是造物的大手笔,高古辽远的时间和浩阔奇绝的空间在此会合。
车子刚停好,她就迫不及待的一路狂奔,像团火燎了出去,一直燎到离岸边最近的雅丹顶上,这位婉约的江南水乡姑娘今天穿着红色的稠衣,大张艳帜,像一位鲜衣怒马的唐朝公主,天地间都是她狂放爽朗的笑声。他停好车,慢慢走近她,雅丹虽美,但现在有更美的东西抓着他的眼睛不放。她快乐的火星溅到了他,他的灵魂里起了火灾,胸腔里的冰块尽数融化了,沸腾了,他变得无所畏惧了,一把拽过她,狠狠地吻了下去。鼻子撞疼了,牙齿磕到了,他从未如此莽撞,有些懊恼,想要不管不顾地逃走,却被她箍住了。她的脸颊滚烫,双手紧紧地攀着他的肩膀。他逃不掉了,为这人间的小妖精丢盔弃甲、永失仙格。
三三两两的自驾游客都在看水上雅丹,没有人注意他们。只有远处营帐门口趴着的骆驼看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剪影,轰轰烈烈、欲生欲死。
他们搭好了帐篷,到当地人的大营里借来柴木生起了篝火,一边烤火一边看月亮。她像袋鼠宝宝坐在妈妈口袋里一般,盘腿偎在他的怀里,摇着脑袋说,“女生外向啊,我一点也不想念苏州。江南水乡什么的,太乏味了。我前世一定是个西域姑娘,我的祖先在楼兰、龟兹、大宛、月氏、乌孙……”
“这里的人第一次去江南,可能也跟你一样震撼。你习以为常,所以风景在别处。这里的美丽只是短暂的视觉盛宴,却不足养活人口。江南的美丽是富饶的,是滋养的,是更人道的,也是更母性的。她柔弱,但是有韧性,你一时可以忽略她,但你离不开她的哺育……”
她用手肘顶他,“有地母情节的大才子,你读过金庸吗?”
“读过。”他想,昨儿不还张无忌了吗。
“我最喜欢金庸小说里面的一段话,就是《白马啸西风》的结尾。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她仰头看看他,“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你会不会明天就去找个本地的汉子,扔下我这倜傥潇洒的汉人青年”。
“你猜!”她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半日前对于情感还是如何的忐忑不安。
浑圆的月亮一点点穿过云层,撒下银辉和清凉,一种永恒的感觉爬满全身。她的感性升华,想起了远方的家人,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爸爸。“期末考试的时候,拿了第一名,我爬到爸爸的病床上,把成绩单拿给他看。他抱着我说,囡囡,爸爸不在的时候,要逗阿爹开心,要听妈妈和哥哥的话。爸爸还给我唱了两只老虎和小兔子乖乖。哥哥以为我不记得爸爸,其实我记得可深了。爸爸病了之后,每天我都去照顾他最爱的那盆兰花。那天早上,我起来,看到爸爸的花谢了……”她没有哭,但是一字一句,要花很大的力气来说。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游园惊梦吗?”
“不是,更早。我小学毕业后回过一次苏州,走在沈园门口,听见有人在叫爸爸。低头一看,发现你掉到工地上的土坑里了。我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拉上来,问你在下面干什么,你说你要去医院找爸爸。你说你是原家的小孩。我牵着你的手把你送回家。我还记得,你穿着白色的衬衣,红色格子的小背带裙,一路走,一路哭,走两步就说要哥哥抱。我给你买了糖,你才安静下来。”
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但是心里挺开心的,这就叫宿命前缘吧。
“你还记得你爸爸吗?小学以后就没怎么见过吧。”虽然哥哥嘱咐不能问,但这里是世界尽头,她的嘴都被他亲了,此时不问,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
“不太记得,倒没什么好说。”
云层变厚了,月光也渐渐遁去,游客们走的走,散的散。四野一片寂静,黑夜像是要把人吞噬。他们进了帐篷,气氛有些尴尬。
“太安静了,好瘆人啊。给我唱首歌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
“两只老虎?”
“不会!”
“小兔子乖乖?”
“不会!”
“难道你要唱流行歌曲?”
“我只会唱昆曲。”
“再好不过啦。上次唱我都没好好听呢。”她才二十岁,不知道为什么,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有点沧桑。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只有南方温暖湿润的水乡,才能孕育出这般滑腻温婉的音乐。磨慢慢、潮叽叽、软糯糯、水淋淋的富贵人声,回荡在西北这方风刀霜剑空阔辽远的夜空,像是百炼钢遇到绕指柔,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她调笑他,“我这里,将舟哥,好有一比。”
“比什么?”他唱了昆曲,但无心捧这花鼓戏的哏。
“我把你比作,”她勾他的下巴,举止浮浪,“被胡女俘虏到这里的江南贵公子。”
他用勾魂的桃花眼斜睨着她,唇中迸出江南最香艳典雅的词曲,“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你越来越不正经了,”原其朗羞红了脸,拿睡袋砸他。
他凑近她,咬着耳朵说,“小胡女,到底是谁俘虏了谁?”一边吻下来,一边关掉了应急灯。
帐篷外篝火依旧很旺,“幕天席地放浪形骸是说我们不?”她喃喃着,疲劳地睡着了,梦里梦见自己做了好多的梦。梦见他们在世界各地拥抱接吻,他总是这般抱着她,喂她吃好吃的,在她耳边说最动人的情话。梦见他们一觉醒来,睡在大马士革的街头,身下是玫瑰搭成的花床。梦见他们在尼泊尔的山上举行古老的仪式,她穿着飘逸的红色纱丽,可以媲美宝莱坞电影里最美的舞娘。梦里的她,幻想各种三流狗血剧的桥段,“阿爹,你不让我们在一起。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妈妈,请原谅女儿的不孝”“我得了绝症,你忘了我吧”“不,我不要”“我已经不爱你咯”“你说谎!”
梦里,她好像把一辈子的矫情都用掉了。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恋恋不舍,“我不上班了,跟你浪迹天涯好不好。我们一路向西,你考你的古,我做旅行写手兼职业吃货。”
他摸摸她的头,“小傻瓜。做考古是一件很严肃的工作,我不是旅行家,也不是探险者。也许我会在一个现场干几年几十年,周围鸟不生蛋。哪里有你想的这么浪漫。”
回到西安沈从舟的公寓,两人都是风尘仆仆,洗干净之后倒头睡了半天。他醒的时候,看到她在厨房忙活。腰若约素,背影温柔,就是架势有点手忙脚乱。
“提问!”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回答!”只有和她,他才会玩一休哥这么幼稚的把戏。
“你想吃什么?”
他从背后揽她入怀,闻着她的颈香,“松鼠桂鱼?”
“不会。”
“油焖河虾。”
“不会。”
……
“你会什么?”
“我们室友都说我烧的一手好开水。”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珍珠翡翠白玉汤。”
听起来还行。
“你先喝点冰酒,一会就好了。”
他咪了一口酒,菜就上桌了。朝汤碗里看了看,有白菜帮子、菠菜叶儿、豆腐和玉米。别说,珍珠、翡翠、白玉,真的都有……
他往远了想,想起苏园里那副“女子远庖厨”的牌匾。往近了想,想到带原其朗回家那天,“看来苏州的女孩子也不是都像芸娘的呀。”
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红,最后说了句,“我是不会烧饭,你也不用咒我早死吧。再说,谁要嫁给你了?还……还……还给你张罗纳妾?美得你!”
他挺爱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把揽在怀里,继续逗她,“你不嫁给我我去挖崖墓,一辈子不见天日。”
“那我要死了呢?”
“你死了我去庙里做和尚。”
她噗嗤一声笑了。他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紧的搂住她,什么都不说,搂得她都疼。
几年前开始,沈从舟在全国各地访古,他喝过藏族的青稞酒,羌族的咂酒,彝族的辣白酒,哈萨克的马奶酒。虽然不能说是千杯不倒,但也算是过尽千帆。这样的他,竟然被她用几杯宁夏冰酒就放倒了,迷离之际,还听她拿着把汤匙在那狼嚎,“想要和你私奔,奔到最遥远城镇……”
难怪原其龙跟他说,东北虎,西北狼,干不过江苏小绵羊。
夜深了,“小绵羊”帮他擦了脸,抹了润肤霜,悄悄摸摸他的鼻梁,又戳戳他的喉结。几天辛劳,他的下巴冒出了小小的胡茬。看起来像民国颓废文人,又有几分雅痞。
趴在他旁边欣赏了好久,原其朗自言自语道,“真好看。你要是我的柳梦梅,我愿意此生常梦不醒。”她偷偷拿过他放在枕下的手机,翻开通讯录,排在第一位的是“爱提问的”,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
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她轻轻戳戳他,“提问!”
他翻了个身,咕咕噜噜地应了句,“回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摘茶花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最可爱?”
“什么时候都可爱。”
“我跟秦简谁更好看?”
“你好看。”
“我的胸是不是有点小?”
“还行。”
“想不想摸?”
“想。”
说完,沈从舟突然睁开眼,“睡不着了。”一个翻身,原其朗已经被他到压在身下。被他身上热烘烘的酒气熏着,她也是微醺了,迷离之际,幽幽地问了句,“我这算不算玩火自焚?”
沈从舟扶正她的小脑袋,边吻边说,“你五行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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