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凤记

　　小姜从成衣铺出来后就一直在傻乐。

　　之前的满脸阴霾已一扫而空，他跟得了天大的好事似的，眉梢眼角全是笑，时不时就凑过去问宝秀一句：“煌采真的是凤凰？”

　　这样一个俊俏小公子走大街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想要不引起注意实在有点困难，好些行人纷纷朝他侧目，尤其是结伴的年轻姑娘，有几个竟冲他笑出了声。

　　小姜浑然不觉，宝秀却是快走不动了，忍不住道：“姜大仙，咱能别笑得这么嚣张吗？”

　　小姜笑道：“那你再说一次。”

　　宝秀冷汗涔涔：“是，煌采确实是凤凰。”

　　“我见过一次凤凰。”小姜伸出手在空中比划，“有这么大，尾羽大概这么长，飞过的时候整片天都是霞光，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

　　宝秀思索一会，道：“那是煌梓吧，他年纪还小，翎羽算不上漂亮。煌弦是翠羽苍鸾，美则美矣，孤高太甚。说起来还是煌采的真身最为神气，咱们头一回看到的时候都傻了，那身姿气度，确实当得起百鸟之王。”

　　小姜听得十分神往：“我也想见一回。”

　　“现在怕是不行了。”宝秀叹出口气，赶在他问为何之前引开了话题。“你瞧这个，”他指着一栋小楼道，“看到没？这就是跳跳以前开的酒肆。”

　　小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这酒肆外观甚是寻常，既无碧瓦朱甍，也非雕梁绣户，上挂一块木刻匾额，写着“跃然居”三字。

　　他想进去看个究竟，没走几步就被宝秀拦下。

　　“这里现在的掌柜是胭扑跟他家那败家子，你最好还是别进去。”

　　小姜愕然：“为何？”

　　其他人暂且不提，他与这花精胭扑在桃花谷有过一面之缘，按理说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因为跳跳的内丹就是给了那败家子，他现在算是位散仙人。”宝秀道，“这小子无从道谢，就找人绘了幅跳跳的等身画像，一日三回磕头跪拜。他要是见到你这张脸——”

　　宝秀边说边打量了小姜一番：“怕是会当场跪下来抱着大腿痛哭流涕吧。”

　　小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进去了。”

　　宝秀笑道：“咱们本来也就不是为了看他。”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只纸蜻蜓，放它随风飘去。

　　一片白纸能有多大，不多时就快没了踪影。宝秀拉着小姜一路追赶，穿过如织行人，从万安街一直追到了常禄街。

　　纸片飘飘忽忽在人群中翩飞，穿过这个掠过那个，最后黏在一人背上。

　　宝秀已快跑不动了，搭着小姜的肩直喘气。

　　“瞧见那人没？”他颤巍巍指着前面道，“那就是林小哥，就是跳跳以前喜欢的人。”

　　小姜听言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

　　纸蜻蜓找到的这人十分普通，年纪大概有二十六七岁，身量、相貌、衣着皆是平凡，跟身边随便走过的一个人都没什么分别。

　　“你弄错了吧？”

　　他直觉以为姜跳跳喜欢的会是个比煌采更为出色的男子，或风华绝代，或才望高雅，结果竟是个毫不出挑的普通人。

　　“不会有错。”宝秀道，“他叫林万可，万事皆可的万可。”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估计能改个名叫林如意或是林万吉了。”

　　他一勾手指将纸蜻蜓收回来，一边笑道：“称心如意，万事大吉。”

　　小姜多看了几眼，还是没看出这林万可有何特别之处，疑惑道：“他有什么好处，能叫姜跳跳不惜丢了性命？”

　　宝秀道：“喜欢这件事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你问我也答不上来。”

　　他又在衣袖里摸啊摸，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钱。

　　“跳跳以前总去他的糕点铺买豆沙包子吃，你要不要也尝一个？”

　　小姜道：“我从不吃豆沙。”

　　“去吧姜大仙。”宝秀将钱塞他手里，“我这一等一的穷鬼请你吃东西，怎么也得给点面子。小的在这等你回来。”

　　小姜收了钱，极不情愿地跟在那林万可身后走街串巷，看他将手里的一摞食盒分送到各家食馆。

　　京城大街上多的是卖各类杂物的摊贩，他跟一步就停下来看一处，跟着别人围观摆奇异残局的老员外，给那演飞刀的杂耍班子鼓掌喝彩，还学会了两句市井粗话。

　　同时他也发现，宝秀为何说这林万可该改个名叫林如意。

　　这人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幸运儿。

　　比如他前一会自言自语说口渴，马上就会遇到个端凉茶的熟人，请他喝一碗消暑又可口的凉茶；又比如说那副残局，他明明不会下棋，只是随口说一步就给破了，平白无故得了老员外五两赏银；再比如说他遇人垂钓，不过替人看了一会钓竿就接连钓上十几条肥鱼，好似整个湖里的鱼都跑到了他跟前。

　　这类事数不胜数，等到他手里的食盒送完，怀里也积了一堆好东西。

　　不过小姜发觉这人并未对自己的好运气有多在意，他脸上总是带着种平和淡然的笑容，见谁都谦恭有礼，周围的人也都客客气气称呼他一声林小哥，看得出人缘不错。

　　他就这么跟了林万可一路，见他送完糕点后回到自家的店铺里，又搬蒸笼又擀面皮，趁着蒸食物的空当还做一些洒扫的琐事，一刻都没闲下来。

　　铺子虽小，他整理得倒十分洁净，食物气味香甜诱人，确实令人食指大动。

　　小姜摸出那枚铜钱，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去买样尝尝。正在踟蹰间，他眼角瞥到样物事，顿时被勾走了心神。

　　有个小贩在街边摆了个糖人架，手中一勺糖稀捏转吹挑，就能变作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模样。他做完一个就往竹架上摆一个，不一会就摆了一排，惹来不少小孩子观看。

　　小姜一眼就看到其中的一只糖凤凰，翅膀晶莹剔透，尾羽根根分明，虽不如真凤凰华美，也是十分神气。

　　他走过去挤在一堆小孩子里，指着那糖凤凰问：“这个能给我吗？”

　　小贩看他一眼，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旁边一个孩子道：“小哥哥，这是得拿钱买的，两枚铜板一个。”

　　小姜只有宝秀给的那一个铜板。

　　“一个不行吗？”

　　小贩笑道：“不行。”他手起勺落又浇出个糖人，这回这个较为简单，是只胖肚子的老鼠。

　　“这个只收一枚，你要不要？”

　　小姜道：“我只要凤凰。”

　　他上次擅自入梦惹怒了煌采，那之后雷雨停歇又没了借口，已有好几天没跟他说上话。这糖凤凰如此精巧，小姜想着送给煌采，说不定他会喜欢这新奇物件。

　　可惜他跟宝秀一样，是个一等一的穷鬼。

　　“我下次给你成吗？”小姜试探道，“下次给你十个。”

　　小贩道：“小公子要是喜欢，可以回家去取钱，我在这等你就是。”

　　小姜失望地站起身，在袖子里这翻翻那翻翻，除了那幅画仍是空空如也。

　　他舍不得糖凤凰，就站在竹架前盯着看。这时旁边有人道：“这个我要了。”

　　有个穿黑衣的男子拿出两枚铜钱，从架子上取下了糖凤凰。他见小姜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冲他笑道：“送给你。”

　　小姜惊诧道：“可我不认得你，不能白白受你的恩惠。”

　　这黑衣男子听罢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过一样小物件而已，不必客气。”

　　此人笑声清朗，说话也温和好听，就是脸上扣了张面具，完全瞧不出长相如何。小姜见他如此大方，便也不再推辞，作揖道谢后将糖凤凰接过来。

　　他对着日光看了好久，越瞧越觉喜爱，跑回宝秀身边时还止不住脸上的欢喜神色。

　　“这么快就回来了。”宝秀道，“包子好不好吃？”

　　“我没买包子。”小姜神秘道，“买了个更好的物件。”

　　宝秀又问道：“林小哥呢？”

　　“回自家铺子去了。”小姜道，“除了很幸运，我还是没瞧出他有什么特别。”

　　“他本就是凡人，即使得风芷兰相救有万事遂心之能，只怕也想不到要飞黄腾达，只图个清净安宁而已。”宝秀叹道，“你再去看看他吧，就当是……当是替跳跳看的，让他知道林小哥过得安好。”

　　小姜道：“我又不是姜跳跳，看了也无用。你这么想看怎么不自己去？”

　　宝秀作悲痛捧心状：“我一看到他就想到跳跳，难过得都喘不上气。你不为跳跳，也为我去看看他成吗？”

　　小姜道：“那我也不想跟个偷儿似的跟人家身后跑。”

　　宝秀听言摸了摸下巴，随即将他拉到个偏僻巷子里，在他左肩贴上一张符纸，嘴里则念念有词：“天可见，地可见，云里雾里看不见，神不见，鬼不见，碗碟不破，眉目不现。”

　　“从现在开始别人就看不见你了，就算是神仙也不行。”宝秀道，“不过你不能出声，要是一说话，别人可就能瞧见了。”

　　小姜听罢悄悄转到了他身后，见宝秀还对着他原来站的地方念叨，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

　　“天黑前咱们还是在这见面，我带你回仙岛。你可记住了，符贴在身上就别说话，莫要吓着林小哥。你就看看他是不是过得好，有没有什么难处或是麻烦，要是咱能帮得上忙就——喂，小姜？小姜？”

　　灰鼠精意识到不对，对着空气乱抓乱挥起来。

　　“你还在这吗？在的话就拍拍肩应我一下，这符就只能用两个时辰，记着天黑前一定要回来！”

　　小姜早已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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