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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图(3)
“咚——”一声锣响,一声笛哨,一轮血月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天狗蚀月,月光只余四分之一的光亮,地面的百鬼夜行还在继续。
丹青在浓雾聚集起来之时,像只小猫一样被白颜拎着攀上了画境里的电视塔。
这是一个视线极佳的制高点,丹青的脚还没落到地面前,浑身一直抖个不停,只能紧紧地抱住白颜的胳膊。
“救命啊!这么高你为什么不走电梯啊!你知道多吓人吗?”
白颜轻笑,一言不发。
待跃上塔顶,将丹青放下,他望着那四分之一的血月,目光落向即将聚集完毕的百鬼,问道:
“还记得我说过的诊画吗?”
“寻找画主的得失,弥补他所犯的忌讳?”丹青琢磨着,可是单这样观察画境,并不知道画主有何得失,犯何忌讳,“要怎么诊?”
“在画境里,世事非黑即白,画食魂诱导人向恶,吸食他们的畏惧、贪念和欲望,这个在画镜里化作画主人形的意识……”
“是画主的善面,”丹青忽然豁然开朗,“他在这般险恶的地方迷失了自我,被困住了,所以画外那个恶面才能不受约束地行凶作恶!”
白颜笑。
“哟,你这悟性倒是不低。”
丹青一双小鹿眼顿时盛满亮光,这神仙是夸我啦?
“可惜智商一般。”还没来得及高兴,丹青就被打回了原形,她翻了个白眼,趴在电视塔的围栏上观察着下方越来越密集的百鬼。
“哇,这样看跟丧尸围城一样,真壮观。”
“丧尸是什么?”
“诶…就是像你这样皮肤惨白无血色的,然后比你丑的,走起路来姿态奇怪的活死人。”
“你说我是活死人?”
丹青明显感觉周边的温度骤降。这这……这尊大神啥逻辑?
“我,我只是在间接夸你皮肤白。”
故画师白颜似乎对这个回答稍微满意了些,眉峰一挑,唇微勾起,转过头看着广场,“我看酒湖倒是挺像你口中的丧尸的,比较丑,走起路来飘飘扬扬的。”
这……丹青尬笑,对不住了啊酒湖。
“对了,”丹青指向天穹中隐约可见的血月,“我从进来的时候,就觉得那轮血月看起来很是诡异。”
“每个画境都有特定的时间,这里的轮回就是血月,血月全嗜,画镜就会重启新的一天。”
“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
“咚—”忽而一声锣响如雷鸣般在丹青和白颜头顶响起。
丹青疑虑地抬头,只见一个身影立于电视塔的发射天线上,那人一张般若面具遮面,唇角携着抹邪魅狂狷的笑,左手臂上挂着一个黑色小锣,右手百般无聊地把玩着银柄鼓槌。
“就是他,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丹青一见这人就来气,这不就是那个设圈套把她带进画镜里的面具男吗?
白颜头都没抬,脸上淡然,声音却是彻骨寒:“怎么?墨离,千年不见,好好的阎罗不做,改行乐师,在这画镜里敲锣打鼓了?”
“黑锣招魂嘛,白颜,难得你重现于世,我让我这百鬼给你起舞庆祝如何?”那个被叫做墨离的男子笑容加深,暗红的瞳孔鬼魅一般,跟那天上的血月一样诡谲。
“咚——”他再次敲响了锣,众鬼,也就是那些聚集在广场的画食魂们,仿佛受了什么指令一样,纷纷咆哮着往电视塔聚拢来。
完了,这下真的是丧尸围城了,丹青觉得无措时,一阵暖意袭来,白颜把她牢牢护在了身后,顺手将那支至纯至白的笔递给了她,“在这种画镜里,需要通往外界的门钥匙,我本不该把你牵连进来。”
“但是现在,冉丹青,我需要你代我去诊出画主的缺憾,找到门钥匙,把善面带出画境!”
丹青有些怔怔然,拿着那支笔,头脑一片空白。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离开这里!”白颜周边的气场开始变得凌冽,连一旁的丹青都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寒冷气流划过脸颊,她还未曾见过白颜这种凌厉的足以让见者不寒而栗的眼神。
“酒湖!”随着白颜一声高喝,丹青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气力推下了电视塔。
丹青在失重状态下,看到了百鬼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塔的两侧,看到了血月照耀下白颜充满煞气的眼神,百鬼中凡是靠近者,都在下一秒挣扎着化作虚无。
“丹青!”酒湖得到指令,在地面施法跃起,稳落地接住了她。
“诶哟,你可真沉啊,”酒湖在放下她时还不忘耍嘴皮子,“李意的儿子就在前面,交给你了,我去帮主人。”
“诶!我这没有纸张和颜料。”
“榆木脑袋,你手里的可是故画师的贴身之笔,上次我给你铺的纸都是水化成的,”酒湖嘲笑完丹青,把话一搁,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了。
丹青拿起手中的笔,上次没细看,只觉得这笔身的白色非常纯净,是世间不曾见过的白,并没发现其他特殊之处,如今她却摸到了一行小小的刻字。
仅仅刻了两个字而已,她的心却泛起了涟漪。
古时丹青意指画,刻着丹青二字又能说明什么?那种熟悉感或许只是对神灵的感怀之心呢?她摇了摇头,定下神来。
还是先救人要紧。
偌大的广场里,丹青看到李意先生的儿子孤零零地站在不远处,摇摇晃晃的,站都站不稳。
待走近到离他一两米的距离,他才发现了丹青,忙哆嗦着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十分狼狈。
“别怕,我是李意先生的朋友,是他让我们来救你的。”
“你……你认识我爸爸?”那人听到父亲的姓名,似乎拉回了些许神志,“我,我叫李步履,我是他儿子。”
“我知道,你被这画食魂迷住了心智,你可还记得是怎么被带进这里的吗?”
李步履皱了皱眉头,努力回想之际,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诡异的下午。
那天下着小雨,从清晨到深夜连绵不绝。
李步履今年三十岁整,在一个小公司当普通职员,事业平平,但人们都知道他出生在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房子里,他父亲是国内最有名的收藏鉴赏家李意。
相比起他出名的父亲和在国外发展的同胞兄弟,他无论再努力,在他人眼里都是执跨子弟一事无成的代表。
“还在这里工作啊?多憋屈啊,一个月才两三千工资,怎么不回家去继承你爸的那些名画古董呀?”
这几年不断有人用相似的话语来调侃他。
他觉得委屈,但也无处宣泄,李意作为父亲并非不扶持他,反而多次提出要让他来继承家业,只是他实在对那满屋子的名画古董没有任何兴趣。
“既然这样,你就自个出去白手起家,要是你能跟你哥哥那样拼出名堂,我就允许你自己去闯天下,不然,还是安分下来继承这份工作吧。”
父亲的话还犹在耳边,李步履看着车窗外下得淅淅沥沥的雨,像往常一样心神恍惚地回到了家里。
现如今他都年满三十了,无论他多奋斗事业也无半点起色,难道真的是众人非议所讲的,他执跨无能吗?
经过父亲的会客室时,他看到墙上一幅挂画闪过一丝红光,他觉得是幻觉,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想去一看究竟,没想到恰是这个停留,他听到了父亲和友人讲的一席话。
“你不让你那个小儿子回来继承家业吗?”
“唉,你别提了,我就这两个儿子,却都特别抗拒我这鉴画赏古玩的家业,大儿子跑国外去了,这小儿子也想跟他哥一样出去闯名堂。”
“你那大儿子可是厉害啊,我常听到,那这小儿子……”
“他怎么闯都闯不出他哥那种程度的,我早就和他上司说好了,这人是要留着继承家业的,其他路就不必走太远了,这孩子自小温和,多碰碰壁就自然会回头来看看我这不容易的老父亲的。”
这席话犹如五雷轰顶,让李步履彻底愣在了原地,他从没想过,自己一事无成的根源竟然是父亲的一个计谋造成。
他坐在客厅里呆愣了许久,喉咙里像堵了一根鱼骨一样,无论如何上下吞咽和深呼吸都无法缓解窒息和刺痛,十分难受,就这么坐着又过了十来分钟,他才慢慢起身,走向会客室,像往常一样去跟父亲问个好。
“你下班啦?”李意的目光仍旧慈和,像平日一样招呼着他过来看今天新进的收藏,“你过来看看,今天多进了几幅古画和清代瓷器,尤其是那个沉香木盒子里的,我还没看,你来打开,看完后说说你的见解。”
李步履此刻像个麻木的傀儡一样,满脑子都是父亲欺瞒他的委屈和愤懑,无奈是性子里的那股隐忍,他敢怒而不敢言,只能依着李意的话去把今天得来的古画一件一件地打开。
待到他打开红木盒子里的画时,他忽然感到异常的亢奋,一股充满报复快感的力量涌上了心头……
“你看到什么了吗?关于那幅画。”丹青忙追问。
李步履痛苦地锁紧了眉头,“我记不太清楚了,似乎起初是一幅天狗食月图,我只记得那时我执意要收走那副画,还答应了爸爸我要继承家业……天啊,我都做了什么,后来的我都不记得了,我被困在这里了……”
“天狗食月?”丹青望着天穹,只见血月在云雾中隐现,光芒只余半指宽,月全食即将到来。
李步履的隐情和缺憾丹青已然了解,那如今诊出了问题,画又该从何入手呢?
“李步履,你想回去吗?”丹青轻轻地问道。
“我不知道。”李步履痛苦地埋头,整个人精疲力尽地坐在地面,“我不知道我爸爸为什么要剥夺我的自由,人活一生,不该拥有自己选择道路的权力吗?”
“现在这个在画中的你,对你爸爸的所作所为尚且心存怀疑和痛苦,但画外的那个你,已经是满满的报复和作恶了,”丹青半蹲下来,语气敦敦善诱。
“你知道吗,人活短短一生,的确有很多事情来不及取舍,李意先生说你性子温和,但在我看来,这种温和却让你遇事容易退缩,你有选择的权力,你可以选择把这些憋屈和抱怨当面跟你爸爸讲出来,而不是一退再退。
你在现世的躯壳里充满了怨气,如果再不下定决心,很快,你们家就会被那个怪物毁掉了。”
“那个也是我,他就是我在一念间的恶意,”李步履泪流满面,“我自己没有勇气去跟我爸爸撕破脸,我尊敬他!我一直以来真的很爱他,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孝在表里,丹青忽然想起屏风上百鬼所化的二十四孝图,白颜说,那是物的两极,是善的伪装。
我懂了。丹青执笔,天狗食月是夜,对应的是昼,门钥匙背景是日出之时最明亮的光,画在表面是孝,画在里面是恨,这里的城市空荡荡,代表画主的心无处安放,其实他所渴望的,不是名利和出人头地,而是最开始那个值得信赖的,充满温暖的父亲,也就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家。
笔落泪落,一幅晨光闪耀的图画在天狗食月的最后一缕余光中展现,照亮了整个画镜。
丹青笑,向李步履伸出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电视塔上的众画食魂在这白光中消失殆尽。
酒湖呆呆地凝视着这美妙的光辉,半晌才回过神来,激动地对白颜喊道:“主人!她做到了!”
白颜笑而不语,棱角分明的脸轻轻颔首,俯望塔下,满眼都是那个立在晨光中温柔地笑着的女孩。
“丹青……”墨离轻念着她的名讳,暗红的眸中闪过千万种复杂的情愫,他见众鬼散去,转而纵身一跃,化作黑色雾气隐去。
酒湖见势要追,不料被白颜拦下。
“不用追了。”
“可是……”
“他自己会送上门来的,”白颜眸色一沉,继而扬起一抹倾倒众生的笑,“走了,丹青该在画外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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