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深秋的夜风已经浸了寒意，街道旁的一家馄饨摊上，木棚前的灯笼随风摇晃，烛火闪烁不灭。
　　沈云开独自坐在一张桌前，慢悠悠地把面前的馄饨一个一个往嘴里送，似乎丝毫不受寒风影响。
　　他吃得不快，可一碗馄饨也多不到哪儿去，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老板瞥了他一眼，瞧他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虽想收摊，却善解人意地没去赶他，转身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沈云开在等人，人还没来，就随便想想打发时间。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儿。
　　那种年纪，有人埋头苦读求功名，有人平庸无为闲度日，而他早已经在江湖滚了好几滚，手上的血染了一片又一片，没人知道他。
　　那年，他去江州看桃花，正值三四月，然后在那里碰到了十岁的陆青。
　　陆青还裹着襁褓的时候，就被人扔在了江州西边的破庙里，然后被一个叫陆小坤的驼背男人捡了回去。
　　陆小坤住在一个小破屋里，老光棍一个，大半辈子碌碌无为。
　　他嘴下无德却又贪生怕死，路上遇到有钱人喜欢在背后唾弃几句，不小心被人听到了撒腿就跑，偶尔被抓到让人痛打一顿，无力还手便大声求饶，下次还照旧在背后骂。
　　“你个陆驼背，这性子改改吧！”隔了老远的刘大婶看不下去就这样劝两句，然后给坐在陆小坤家门口没表情的小陆青塞两个包子。
　　这时，陆小坤就会笑出一口黄牙回一句:“你这个婆娘管这么多做什么，你家那口看见你那肥猪样还他娘的吃得下饭吗？”
　　刘大婶总能都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拿起脚边的石头就往人身上砸:“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你别毁了陆青！”
　　陆小坤躲得快，“呸”了一声，大喊道:“陆青是老子捡的，你他娘自己生不出别老打他主意！”
　　刘大婶瞪他，眼睛都红了，一气之下转身回去了，心中把陆驼背骂了无数遍。
　　陆驼背把人气走之后就仰着脑袋嘚瑟，仿佛他是个常胜将军似的。
　　陆青一言不发地吃着包子看着他，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陆驼背笑开了花，赶忙跑过去把怀里藏的烧鸡掏给小孩吃，满意地拍拍小孩的脑袋:“小青儿啊，你要好好长大，你不要做那婆娘的儿子，我要养你的。”
　　陆青不说话，陆驼背也不在意，只在他旁边笑。
　　陆青长到十岁，跟在他身边的就只有陆驼背，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的陆驼背，偷偷骗骗满嘴脏话的陆驼背，对他好到不能再好的陆驼背。
　　陆驼背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小娃子这么好，只是看他一点点长高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
　　那一年春，小破屋被别人一把火烧了。
　　陆驼背牵着陆青回家，站在那片猖狂的火海前，看到那间孤零零的小破屋在火里极速倒下，傻傻地呆愣在了门外，连平时最得意的骂人功夫也忘了似的，一声不吭，活了这么久，那一刻只觉得没来由的心酸。
　　陆驼背哭了，陆青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火去了。
　　陆驼背跪在陆青旁边，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我只剩你了啊……”
　　陆青眨了眨眼，等他情绪过去。
　　陆驼背情绪没过去，又有不速之客上门。
　　一群人堵住他们一大一小，其中一个指着他们说道:“少爷，上回就是这个人骂你！”
　　陆驼背抹了一把脸，脏兮兮地看他们，还没来得及起身，告状那人上前朝他肩上踢了一脚，陆驼背在泥土里滚了两圈。
　　那人鄙夷道:“怎么不横了啊，啊？”
　　陆驼背见状赶忙爬到陆青身边，又重新端端正正地跪下，往地上直磕头:“求求老爷，放过我们吧，我以后再也不骂了，不骂了，放过我们，求求您。”一边磕一边求，碰着碎石子也不敢挪位置，额头早已被鲜血染红。
　　那个被称作少爷的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骂我的。”
　　“不不不，我不骂了，再也不骂了。”陆驼背声音颤抖，甩了自己几个耳光，“我这张臭嘴，叫你吐不出好东西来……”
　　其实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骂过面前这个人了。就像他能看出刘大婶存了想要陆青的心思一样，陆小坤对于这种不能定名定性的事情，嗅觉不是一般的灵敏。他知道这房子无故起火一定是这些人的手段，在这种对他来说能翻云覆雨的人面前，此刻只能伏低做小，磕头认错，他素来没什么气节仪容，跪膝尘埃若能得个出路，他跪断双腿都行。
　　“少爷，他肯定就是认错认得快，狗改不了吃屎！”
　　“行了行了，你屋也烧了，剩下的自己看着办，我要回翠红楼了。”那个少爷显然是寻欢半途被扯来的，此刻不想被一个驼背一个小鬼坏了心情，说罢转身就离开了。
　　那个一直怂恿人的仆从闻言大喜，对陆驼背冷嘲热讽道:“你他娘还记得三天前赢了老子的钱吧？你个老光棍！”
　　陆驼背抬头看他，目光触及他下巴上的黑痣，身子一抖，暗道他是被人寻仇来了，又看着他身后一群拿着棍棒刀剑的男人，一边不断点头，一边往怀中掏去:“记得记得，我这就把钱还你，我不赌了，不赌了，以后都不赌了。”
　　那人又把他踹倒在地，怒道:“他娘的谁要你还，你们给我打！”
　　陆驼背赶忙爬起，抱着陆青就跑，跑了没几步就被人拉了回去往死里揍。陆青被绊倒在地，下巴磕出了血。
　　陆驼背蜷缩成一团，口里断断续续地喊道:“你们……别打……放过……小青儿……冲我来……”
　　为首那个仆从揪着陆青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朝他打量两眼，嗤笑道:“这小娃娃都不为你掉一滴眼泪，是白养了啊，陆驼背我替你教训教训他，好让他知道孝顺两个字怎么写。”
　　“你别……咳咳咳，别打他……”陆驼背吐出一口血。
　　陆青死死盯着陆驼背，依旧一言不发，那人甩他耳光，他小脸红了肿了都没哭。
　　那人脸一黑，把陆青甩到地上，吼道:“你个贱娃娃倒是哭啊！”
　　陆青只狠狠地盯着他，他抢了旁边人的剑往陆青脸上划，那小脸血淋淋的，十分瘆人。
　　“小青儿啊！”陆驼背往他这边爬，那群人暂时停了手。
　　陆青坐在地上，沉默了一阵，忽而对朝他爬来的陆驼背说道:“三天前你带回来的烧鸡很好吃，下次还有，对吧？”
　　陆驼背动作一顿，哭得更厉害了。
　　“哟，这是怎么回事呀？”一个笑着的少年坐在树枝上，好奇地问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丝毫也不觉不妥，笑得更开了。
　　打人的仆从指着他，不客气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跳了下来，倚着树，慢悠悠道:“我只是个来看戏的，你们继续。”
　　仆从:“你少管闲事。”
　　陆青远远地看着少年，咽了咽口水，用着稍显稚嫩的声音说道:“你救我，我帮你杀人。”
　　少年闻言又是一笑，打量着陆青：“你都半死不活了，在这儿说什么大话呢？”
　　那群人谁也没有言语，刚才少年不经意的一瞥仿佛是这春日里未消融的寒冰，让他们不由自主颤抖。
　　陆青直直地望着他:“你救我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大话了。”
　　十岁的小孩坐在地上，脸上满是血迹，眼底一片阴鸷，陆驼背早就忘了哭，不可思议地盯着陆青。
　　少年犹豫了会儿，蹲下身，在脚边捡了几颗石子，一齐扔了出去，每一颗都中了靶，直接往那群人的膝盖上砸去。不知少年用了几分力，那群人都倒在了地上，像是忍不了疼似的抱着腿大声叫唤起来，个个滚来滚去，面色痛苦。
　　少年抬抬下巴对陆青道:“小子，去吧。”
　　陆青爬起来，捡了一把短剑，朝之前最猖狂的那个仆从而去，少年用的功力足以把他们腿打断，疼痛席卷，那群人就算对着一个小孩儿也毫无还手之力。
　　陆青蹲在那人身前，把剑从他左胸口穿过，鲜血喷涌而出，将小孩儿灰灰的衣服染成红色，小孩儿的脸也脏得不成样子。
　　那人仰面朝天，身体不断抽搐，脸上惊恐。
　　少年带笑看着陆青又深深戳了几下那人的胸口，然后见他从地上拿过一把大刀把人脑袋砍下，全身剁成好几块，死得不能再死。
　　然后，下一个，再下一个……
　　陆驼背目睹这一切，从未想过自己带的孩子会有这么可怕的样子，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头转回来，脸趴在地上，双眼盯着不远处那个嘴角一直挂着笑的少年，震惊的同时竟生出了一丝欣慰的情绪——小青儿，成为魔鬼总比被魔鬼杀要好。
　　后来，陆青跟着少年走了。
　　少年没想过自己本只是来江州看花，却有了这一段经历。
　　沈云开盯着坐在对面吃馄饨的人，不发一言。
　　那人喝完最后一口汤，抬头道:“你托腮都托了半天了，不累啊？”
　　沈云开闻言把手从桌上撤下，喝了口茶：“陆青，我觉得你变了好多。”
　　那年带他离开的时候，沈云开问他:“那人对你很好？”
　　“嗯。”陆青知道他指的是陆小坤。
　　“那你怎么不让我带他走？”
　　“他不适合。”
　　“嗯？”
　　“你的身边太黑，根本容不下他那种人。”
　　沈云开闻言彻底笑了，这回笑意铺满了眼底，心道这个十岁的小子对他胃口。
　　然而这个对他胃口的人此刻在他对面坐着，冒出的话却让他有些反悔当初救人:“我也觉得你变了，你变得像叶清朗老妈子一样。”
　　“……”
　　陆青依旧用着他木讷的表情、不大有神的眼珠子去踩沈云开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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