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睁开眼睛，雪白的墙壁反射着黄昏时的阳光，香水百合的馥郁香气与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混在一起，西蒙娜有点迷糊地四下打量：她不是在跟贝拉一起坐摩天轮吗，怎么会在……医院的病房？
　　她挣扎着坐起来，摁响了床头铃。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见她坐在床上，说道：“菲尔德小姐，你终于醒了？你的老师担心你好久了，记得给他去个电话。“
　　西蒙娜惊讶问道：“我……怎么了？“她漏掉了对方话中的另一个关键词。
　　“昏睡了三天，检查不出什么问题。不过你放心，醒过来应该就没事了。 “护士小姐把她的手机拿给她。开机后，屏幕上显示只有可怜巴巴的百分之三的电量。西蒙娜在通讯录里搜索贝拉·杜尔夫的名字，却一无所获。
　　“奇怪！”她咕哝着，耐着性子把列表从头拉下去，还是没有找到贝拉的名字。“您刚才说是谁把我送来的？”
　　“你的老师啊，很儒雅的一位先生，好像是叫波德什么的吧。”
　　西蒙娜彻底糊涂了——怎么又会和波德先生扯上关系呢？还有，贝拉哪里去了？
　　她连忙叫住想要离开的护士，询问对方道：“请问您有见到过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来过吗？她金色头发，说话带点苏格兰口音。”
　　护士仔细地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没有。自始至终只有那位先生。”
　　西蒙娜越发奇怪，只好谢过她，决定给波德先生打个电话问一下来龙去脉。
　　她键入波德先生的名字，这次一下子就检索出了。正要拨打电话，一条短信进来了。
　　“西蒙娜，如果你想要知道全部的事情，请来威斯敏斯特教堂这里。”
　　发件人是波德。

　　这段日子以来，西蒙娜一直感觉心上蒙了一层阴翳。无论是她来到伦敦以后做的怪梦，时常闪现在脑子里的陌生场景，还是她在伦敦眼上的昏迷，现在突然“消失”的贝拉，都让她感觉到恐惧，仿佛未知的黑暗中隐藏着一处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她就彳亍于悬崖之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现在，有一个人告诉她，他知道所有的真相。
　　这是否意味着，所有她所经历过的、或者正在经历的怪事，都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制作的结果？
　　西蒙娜犹豫了不到一分钟，便决定赴约。
　　不管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她要弄个明白。
　　既然一切都在那里开始，也就应该在那里结束。

　　威斯敏斯特教堂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面，和她三天前所见的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之处是今天是工作日，所以游客更少，偌大的教堂显得冷冷清清。
　　波德并没有给她具体的地址，但西蒙娜想她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寻答案。
　　她直奔皇家空军礼拜堂。
　　空旷的教堂里回荡着她的跫音。历史与现实，过去与未来在她脑海中交织，可她的思绪从未清晰，头脑从未如此清明。等到她站在礼拜堂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想起了一切。
　　她是西蒙娜·菲尔德，也是西蒙娜·路德维希。
　　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那里等着她。那个曾经让她落荒而逃的人，那个与她纠缠了不知多少个轮回的人，那个给了她无数次机会去醒悟的人，那个寂寞痴等了几百年的灵魂。
　　她的爱人，英国皇家空军少校，莱斯特·贝尔德。
　　“莫娜，好久不见。”男人轻轻笑着，双臂无力地动了一下，“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西蒙娜痴痴地看着他虚幻的脸，用目光描摹那熟悉的轮廓。那两颗曾经骄傲的水晶，已经染上了让她心碎的倦意。
　　“对不起。”西蒙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伸出手想拥抱他，双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只触摸到一片虚空。她的眼泪落得更厉害，眼前一片模糊的湿润，被她用力抹去。
　　莱斯特将手“放”到了她的脸上，轻轻摩挲着：“我曾经的确怨恨过你，莫娜。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看着你来来去去，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如果当初我没有第一眼的偏见，如果我能再多给你一点信任，也许我们都不用遭受这一切。”
　　“我对你的背叛，与其说恨，不如说是失望。“
　　“恨了你这么多年，失望了这么多年，可是现在我终于发现，原因全都是一个，那就是我爱你。“
　　“我真的很爱你，莫娜。“
　　“然而最重要的是，你已经弥补了你的错误，你将开始崭新的人生。”
　　“一段没有战争，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赎罪，也没有我的人生。“
　　西蒙娜惊惶地瞪大眼睛，看着莱斯特的灵魂越来越暗淡，仿佛阳光下消散的雾气。
　　“不，不要！你这是怎么了？“她失魂落魄地叫道，“我才刚刚见到你啊……”她拼命在虚空中抓挠，试图留下些什么。那个影子却像永远抓不住的月光，握紧后只余黑暗。
　　最后，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面前的空气中飘浮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灰色水晶。她伸开手，让它落在她的掌心。

　　天旋地转，她踉跄了一下，一只手将她扶住。
　　“波德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蒙娜愣愣地说。
　　“晚上好，菲尔德小姐，”波德先生的脸上一派平静，“是我约你来这里的，你不记得了吗？”
　　“哦，对，是你……抱歉，我的头很晕”西蒙娜眼里的脆弱逐渐褪去，浅蓝色眼睛恢复了清明，“您好像说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波德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却微笑地道：“请原谅我的措辞不当。我的意思是要告诉你关于这座礼拜堂的一个故事，也许能给你一点启发。”
　　西蒙娜想起自己那篇命途多舛的小说，聊胜于无地说道：“那真是太感谢您了。”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希望你不会厌倦……”

　　“……就这样，路德维希背叛了她的未婚夫。她将少校所在指挥部的位置泄露给了德国间谍。德军按照那个地址，很轻松地找到了隐藏在附近的指挥中心。炮弹落下，那里沦为一片火海。不过，在空袭那天，路德维希借故拖住了少校，使他在那次轰炸幸运地死里逃生。但是，敏锐如他，立刻就察觉到了自己未婚妻的异常。路德维希心怀侥幸地向他自首，换来的却并非他的原谅——想想也不可能，少校痛心疾首之下，与她断绝了关系。”
　　“他自求降职，主动向上司要求到一线作战，却并未向军队暴露路德维希的身份。因此她得以留在战时后勤处继续帮忙。”
　　“后来，希特勒将‘海狮计划’无限延期，德军对英国的空袭方案再次改动，由专攻军用机场和通讯中心等军事重地，转变为报复性的袭击市区。伦敦上空的空袭警报几乎从未停止，居民区沦为废墟，大量平民伤亡，连代表英国皇室的白金汉宫也被炸塌了一半。”
　　“每逢德军来袭，贝尔德——据说这是少校的姓——的战机总是冲在最前，他击落了大量德机，一度被重新授予了少校军衔。但是很不幸，他的战绩引起了德方高层的注意，他们决定解决掉这位‘拼命三郎’——即使是用以多胜少的卑劣方式。少校牺牲了。”
　　“路德维希在隔天的报纸上看到了阵亡名单，报纸上还刊登了他的遗言，‘……我只愿德国的战机永远不要在英伦三岛上空盘旋。为此，我至死不渝。’第二天，她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她就一点没有后悔吗？她不想给贝尔德少校报仇吗？”西蒙娜听到波德轻描淡写地说出少校的死讯，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这大概就只有上帝知道了。”波德好脾气地回答，没有计较她的无礼。
　　“抱歉，请你继续吧。”

　　“这次空战最终以英国的胜利而告终。二战结束后，国王下令修建了这座礼拜堂，用彩色玻璃镶嵌出参战的68个空军中队的徽章，并以象征手法在上面描绘了这段悲壮的历史，以这种方式来纪念所有为空战做出贡献的皇家空军英雄。”
　　“然而，也许是出于不甘，也许是出于眷恋，贝尔德少校的灵魂（“哇哦，开始向灵异方向发展了？”西蒙娜插嘴）自愿‘困’在了这座礼拜堂里。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而混沌，时而清醒。也许真的是上帝的旨意，几十年后，一个年轻的女孩来到了这里。她已经忘却了前尘往事，但少校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昔日爱人的灵魂。只是，两人注定生死相隔。”
　　“他不甘心于这样的结果。他向所有的神灵祈求，向上帝祷告，甚至向魔鬼许诺，愿意放弃自己的灵魂，换得一次让一切重来的机会。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再给路德维希一次机会，她一定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魔鬼答应了他，以冥王哈迪斯之力，扭转乾坤，将女孩的灵魂送到过去，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空袭警报频传的年代。只是，狡诈的魔鬼抹去了她的记忆。然而，同样的悲剧再次重演，事情的结局没有任何改变。魔鬼收走了贝尔德的灵魂。
　　“然而，在新的时空里，那个死去的贝尔德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再次与魔鬼做出了交易。他已经疯了。战争杀死了他，爱情却让他的灵魂不得安息。”

　　“那这个故事岂不是要陷入一个死循环了？”西蒙娜皱着眉毛，开始怀疑这个故事的逻辑。
　　“是啊，没人知道他死了多少次，大概连魔鬼也数不清楚。”波德先生开了一个玩笑。
　　西蒙娜感觉心中有点不舒服，她示意波德继续讲下去：“那后来呢？”
　　波德先生耸了耸肩——这让他一直稳重的形象变得有点滑稽，说道：“谁知道呢，没有结局不也是一种结局吗？也许贝尔德终于死心了，也许路德维希最终开窍了。也许魔鬼厌倦了那个傻瓜的灵魂，不想再帮他了。也许……上帝看倦了这场游戏，终于决定下手制止了。”他笑得别有深意，让西蒙娜感觉似曾相识。
　　“……”
　　为了保全自己导师的面子，西蒙娜决定对这个披着灵异外衣的俗套爱情故事不置可否，便敷衍地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波德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要把它写下来。”
　　波德微笑着说：“当然不会。”他又想到一件事，问道，“你还记得贝拉吗？”
　　西蒙娜有点莫名其妙：“没听说过，那是谁？”
　　波德的眼睛闪了闪：“哦，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子，我以为你们认识呢。”
　　“呃……感谢你之前送我去医院。”西蒙娜觉得饥肠辘辘，“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我要在这里继续缅怀一会儿先烈。”波德理解地笑了一下，“不过我记得附近有家叫‘北极星’的餐厅味道还不错。”
　　“好的，谢谢您，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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