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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申步凭醒来时已是黄昏,朦胧间只见笑冢草丛已不复存在,叶江离正从一地焦土之间捡起那柄倒在尘埃中的长剑,轻轻送入鞘内。
申步凭用胳臂撑地勉力爬起身,叶江离目光黯淡,看了他一眼。这时从崖边急匆匆跃上两人,申步凭只道是那老者与壮汉去而复返,近时才见这两人一个着黑,一个穿素,俱是文士装束。两个人上得峰来,一见满地焦土,便都愣在了当场。好半天,那黑衣人才开口叫了声“叶兄”,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叶江离仿佛没看见这两个人,却走到申步凭面前,拍了拍他肩头,轻声道:“挨打了?”
申步凭的心口如同被这三个字重重敲击了一下,一时间眼眶便已湿了。他生怕泪水流出,急忙强自一笑,但笑声刚一出喉咙便随即哽住。叶江离又是一声轻叹,伸掌在他脊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申步凭顿时觉得气息顺畅了许多。
叶江离这才转回头向那两人说道:“天色将晚,荒山僻壤无酒无肴,不便款待,就不留二位了。”
那二人脸上俱都现出赧然神色,那白衣人嘴张得大大的,发出长长的一声“哦”,嗓门倒又高又亮。黑衣人扯了扯他袖子,讪讪地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便多加打搅,今日暂且别过,日后候兄闲暇,小弟做东……”那白衣人忙道:“正是正是,他日少不得还有相求之事,叶兄切莫推……”他的那个“辞”字尚未说出口,便给那黑衣人一扯袖子,两个人又连说了几个“留步”,悻然下峰而去。
叶江离负手立于崖边,远望着红日缓缓西坠,这才转向申步凭,长长地一叹:“时应若此,怨不得旁人……”申步凭道:“不怨旁人,都是那两只关外狗!我记得他们的样貌,几时教他们落在我手里。”叶江离只摇了摇头,两人缓缓踱到化为灰烬的笑冢旁,叶江离道:“这峰顶也曾遍生兰蕙,一场大雪过后,好花不复,独留荒草,这便是时数所至,非人力所能阻的。十几年前,叶江离纵在千里之外,也无人敢带剑上莫湲峰。殊不知‘时过境迁’这四个字是铁打的道理。今天他们在这里放火,倒还晓得背后下手,谁晓得明朝又会怎地?你呀你呀,难怪人家叫你‘疯子’,看来一个人若是在峰上吹凉风吹得久了,便也要和那坐井观天的蛙儿一般见识。”
申步凭道:“只可惜这一片好端端的笑冢。”叶江离黯然道:“好端端的笑冢……再也回不来了。”
申步凭的视线从叶江离的眉头移到了他的眼睛。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时的情状,申步凭才发现那原来是自己平生第一次认真去读别人的眼睛。有很多的“第一次”他已并不记得,譬如第一次迈步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学会用筷子……但从此刻起,深深印在他脑子里的记忆,便多了一对解不开的眉头,一双居然淌不出一滴泪水的眼睛。
“为一个疯子挨打,委屈你了。”
申步凭强自笑笑:“我宁可你说我是为一片野草挨打。”叶江离又道:“他们好歹留了分寸,没下重手伤你。”申步凭给他这一说,伤处又作痛起来。叶江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下回总要学得聪明些才好,岂能教你次次走运,碰上好人?”申步凭双眼一翻,冷冷地道:“他们也算好人?他们也算是人?我这辈子没遇上过几个好人……”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呆呆地望着西边红彤彤的半个日头出起神来。
这阵出神如同一场恬恬酣睡,待到疲乏解尽醒来,眼前尚且朦胧时,却先有一缕埙声飘过耳畔。乐律清空高远,轻得若有若无,仿佛不过是山间吹来的风声,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在里许之外,但每一个音节、每一下起伏,又无不叩中人心中最脆弱敏感的关节,伴着你沉沉的酣梦,又引着你缓缓回神。申步凭听得心驰神往,这时才知夕阳将尽,转头见叶江离站在石碑之畔,捧着一只埙呜呜咽咽地吹,颀长的身形宛若临崖一株夭矫虬松,襟袂迎风飘舞,此情此景,观之如画。
待他再欲细听时,埙声却微微一沉,旋即收住,远处仍有一丝乐音悠悠扬扬,渐渐弥散在晚风之中。申步凭也仿佛失了凭依,身子竟随着埙声消散向前一倾,这才恍然。
叶江离侧过头来,脸上映着今日最后一缕残霞,凝目望向申步凭许久,走过来一扯他胳臂:“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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