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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师
我从来,没把他当做师父。
在一起相处的前三年,如此,在一起相处的后三年,更是如此。
我从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面目可憎。
后来在户部尚书家中喜宴上再见到他,他原本就丑陋的面目上又添了几道深深浅浅的疤痕,那疤痕与眉捎之间的角度有些奇怪,看起来有些怪异,又有些可笑。
他是我见过容貌最丑陋的人,也是我见过武功最高的人。
当他挥剑轻松逼退那些黑衣人的时候,我想,父亲选择他,不是没有道理。
父亲擅弈,而他只是我父亲庞大棋局上最为边缘的黑子。
我父亲用他,杀掉我的大哥,牵制我的二哥,保护我。
我年少时最讨厌父亲把人人都当做手里的棋子,可我没想到他居然把自己和整个韩家用做了弃子,他最终还是赢了,我放不下,我还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只可惜父亲还是看走了眼,我的心中,没有盛世伟业,也没有天下百姓,我始终想不明白,别人的欢喜疾苦,到底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大概是与我那丑师在一处时间长了,学足了他身上悠闲懒散的坏毛病,凡事得过且过,在意的不过二三事,心上装着的,不过两三人。
新帝登基,是清风门上我与他重逢后的第三年。
新帝许我朝堂中的世袭爵位,朝堂外的千亩良田,这些我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稀罕,也没什么欲望,新帝看我兴趣缺缺,就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小时候我给这位新帝做陪读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明明也愿意给我,却总是要扯个八百来回逼着我求他。
以前我性子强,他想戏耍我,我便拱拱手就走,不出两天,我想要的东西总是会出现在相府中。
但现在不同了,他贵为九五之尊,我也等不起,跪一跪他也没什么。
我俯身,行了三拜礼【圣上,草民想要一个人。】
新帝的声音有些为难【清风门毕竟是江湖势力。】
饶他如今是九五之尊,我也有些不耐烦,当初清风门用的顺手的时候,可没见你分过朝堂和江湖,我俯地不起,只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新帝过了很久才来扶我,还不太习惯自称寡人的他说【你想要的,我自然要给你。】
【可如今百废待兴,手头能用的人又少,你尚未到而立之年,就想着避世隐居,朕可说什么都不会答应。】
怪不得父亲要鼎力扶持他,他威逼利诱别人做牛做马的本事,简直跟父亲如出一辙。
我从正殿出来,出宫的时候恰好路过太上皇的寝殿,就进去请安。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撒酒疯,曾经的一国之主,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新帝仁善,即使从他这里受过那么多苦,如今也对他很好,他头顶尚有遮风挡雨的瓦片,身上穿的也是寻常百姓一生想也不敢想的绸缎华服,然而我的家人,却都只剩下乱坟岗上的累累白骨,当初他连偷偷去为父亲收敛的人都杀了个干净,害的如今我祭拜的都只是些衣冠冢。
不过我把他从那万人之上的金殿上拽下来,让他变成现在这样求死不得的境遇,我们俩总算是互为仇人。
仇人相见,倒也没有分外眼红。
我跟他说了半盏茶的话,他言谈中多次提到我跟新帝小时候的模样,说我们两个真是扮猪吃虎的佼佼者云云。
叙旧是无意义的,我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如今大局已定,告诉他也无妨。
【你这至尊宝座,新帝本不愿坐。】
【是我父亲,拿韩家全族的性命,让新帝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把你抽筋扒皮,是因为那是我父亲做的选择。你能掌控天下的时候,也没能逃过我父亲的手心,现在你成了这个样子,你的那些心思,就省省吧。】
大厦倾覆,却总还会有些漏网的杂草,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史为鉴,自然就不会给他留任何后路。
过了今天,他能用的,仅剩的那几个人,就会永远的消失,他没有机会了,我和新帝,都不会给他机会的。
出了高墙大院的宫城,我已经累的不想说话,梦里又不消停的梦见我那丑师父,是那年我们在河畔放花灯的场景,他拿起笔,在灯笼上画了许多树叉子,后来师父不见了,我就追着河里的花灯跑,想看清他画的那许多树杈里,到底有没有我。
一声尖锐的鸟鸣惊醒了我,我撩开帘子,轿子已经停在偏门旁,夜色如墨,不知我睡了多久。
近来总是浅眠,怎么都睡不着,他们想必是为了让我多睡会儿,才在这寒风里等着我醒来。
扶我下车的是府中年岁最小的家仆,身世凄苦,但嘴却是最甜的。
我问他怎么不叫醒我,他说【主子没睡多长时间,我们也刚到家门口。】
真当我是傻的?刚刚打的,已经是三更的锣。
他曾说,我是他服侍过脾气最好的主子,说自己如今像是泡在了蜜罐子里,我看着他,好奇他见了我那没脾气的师父,又会作何感想。
【主子,东厢房那里的连室都收拾好了,咱的贵客什么时候到啊?】
我前两日才吩咐他在东边收拾两间屋子,他的手脚也算利落。
我那丑师虽万事不讲究,但我也不能欺负他这点,既然是他要住的,我自然要好好把关。
我让家仆韩华带路,去了东边的厢房,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院子里的景色也颇为雅致,不过我那丑师不喜欢梅花,院角里那几棵梅树都要尽数除了去。
【主子,这可是血梅啊,小的虽然不懂,但前几日李大人来,可是赞不绝口啊。】
【既是如此,那就拔出来给李大人送去。】
拔了雪梅,院角里就空荡荡的,我想起师父以前喜欢茅草亭子,在他三师姐家中住的那几日,每夜都要去那亭子里坐上很久。
我掏出怀里凭印象画的草图,吩咐韩华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屋里干净的有些过分,反倒没有了烟火气息,师父喜欢的那些小玩意,还是要去街上买一些回来。
韩华看着我每日往那房里添置东西,目光如同见鬼。
【主子,还是让我们来吧,您亲自做这些事情,还要我们这些下人做什么。】
我看看那些主动请缨的仆人,把手里的东西背到身后去【你们不知道他的喜好,买不来他喜欢的东西。】
他们很想知道我口中时常说起的“他”是谁,但师父这个人,我用言语并不能描绘的清楚。
所以我只是对他们说【那个人,是你们的新主子。】
跟新帝的三月之期终于到了尽头,我冲新帝要人,新帝说清风门门主病重,不肯放人。
我对这个跟父亲一样疯的二哥向来没什么好感,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一半西夷的血液。
他对西夷王族的愚忠,比我父亲对所谓天下苍生的执念更加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疯子,师父在他手里三年,难道还不够么。
【他既然病重,就应该早早去死。】
我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新帝却斥责我不懂事。
我若真是不懂事,就不会苦等这三个月。
【他若是不放人,我就自己去接,圣上不必忧心,我去的时候,定然不会顶着朝中一品大员的官帽去,让圣上为难。】
【。。。少寒,朕这不是正在想办法。】
【三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我看着新帝【上次是大业成就,这次是河清海晏。大业成就花了三年,河清海晏又要多少年。清风门所在的祁山终年毒雾不散,我若是听话等下去,是不是又只能接回一副白骨!】
新帝怒气上来,问我将天下苍生,江山社稷放在何处。
天下苍生,江山社稷,跟我有什么相关?那是父亲的理想,那是你的理想,何必强加到我身上。
我与新帝不欢而散。
世袭爵位,千亩良田,我曾经也有,后来没有了,反而一身轻松。
等我无官一身轻的时候,恰逢京郊的木芙蓉绵延盛开,十里缱绻姿态,犹如天造。
可惜清风门太远,即使好看,也带不到他跟前。
家仆散尽,只有韩华跟着我一路西行。
新帝还算仁义,暗中给了我三十精锐的调度,一路护我至清风门山脚下。
见到我师父的时候,他正坐在屋内赏雪,桌上是雪白酒器。
他见了我,并没有像我一样欢喜。
他比三年前气色好很多,大约是他的小师弟待他不错。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我想,他可能,并没有想念过我。
我在门口打落满身雪白,他依旧是以前那样,漫不经心的使唤我【笨徒儿,过来斟酒。】
我忍住满腹想说的话,默默走过去为我那丑师父斟酒。
他又喝了三杯,默默闭眼敲着桌面,素色衣袖里露出的干瘦手腕满是伤疤,我伸手握住他的手,看来他的小师弟,待他并不好。
他不说自己的伤,反而问我【笨徒儿,你怎么瘸了。】
我只是右腿被人拿刀伤了一次,有些不良于行,除了我这不会说话的丑师父,还真没人敢在我面前说过瘸这个字。
【师父。。。】
【别叫我师父。】
他要把手从我手里抽走,我用力握住,他居然就真的没能抽走。
想当年,他可是一手就能把我拎起来挂上十米高的梧桐树上的,我觉得眼眶有点热的时候,他还面色如常的赌气。
【你从来没把我当师父,你说的话,我还记得。】
我没把你当师父,我把你当心上人。
我把他抱在怀里,仔细亲了几遍后塞进了被窝。
师父仍然是那个师父,但已经瘦的不成样子,我仔细检查了几遍,发现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伤痕,若不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师父身上 的伤,我一定要他十倍奉还。
师父果然是醉了,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见我如同看见了鬼一样。
等他好不容易镇静下来,第一句完整而又理性的话竟然是【你也被抓来了?】
【他有没有打你?给师父看看,有没有受伤?】
【师父,我不是被抓来的。】
【你不用安慰我,你不是被抓来的,难道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成。】
【师父,我真的不是被抓来的。】
时隔多年,师父这一急起来就不听人说话的毛病还是没改,依然啰啰嗦嗦的问我有没有被清风门门主用刑。
【师父,他伤不了我的。】
【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拎不清自己的斤两,论武功,他双手绑起来都能三招之内要你的命啊。】
【他已经死了。】
西夷半月前爆发内乱,不知道是哪方势力如此大手笔,竟然把均价上万的清风门杀手请了个遍,我到祁山山脚下的时候,新帝的暗卫送来了山上毒雾的解药,告诉我祁山此刻已经是座空山,直接上去即可。
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新帝的暗卫又出现,说最新消息,清风门门主已死,让我放心大胆的带人走。
【他死了 ?】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没有像我一样高兴。
【他死了。】
师父又重复了一遍,表情落寞。
他伤你至此,你为什么还能念着他的旧情,我不记得,你滥好人到这种地步。
师父虽在祁山上住了三年,但真要走,屋内也没什么可收拾的细软。
他手脚不便,我虽不太会伺候人,也不愿别人近身侍奉他穿衣洗漱,在这些无意义上的事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等到出门,已经是阳光最好的正午。
冬日里的阳光暖洋洋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阳光了。
【你这腿是怎么瘸的?】
看来他清醒与否,并不是他说话好听不好听的关键。
【太上皇的人,半夜杀进来,在我这里划了那么长的一道口子。】
【早就跟你说过刀剑无眼,你又不肯勤学苦练,现在跟为师告状又有什么用。】
我那顶着一脸伤疤,现在连路都走不快的丑师父教训我的口气跟以前没有半点差别。
我们慢吞吞的往山下走,言语间均不提这几年我俩的狼狈惨状。
一路上调笑斗嘴,都彷如我被非大的徒弟打伤,他夜夜为我上药的那段时间。
等出了祁山,终于坐上韩华新买的马车。
大约是走的累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说我奢侈无度,坐在韩华购置的豪华马车里靠在我身边假寐。
大约走了半日,他才想起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我们这是往东?】
【恩。】
【那就先去看看三师姐吧,她气性最小,说两句好话,大约就不会气我三年前不肯从清风门里跟着他们走了。】
【你是为了保护他们】他此刻躺在我身边,我摸着他的头发【他们懂的。】
【唉。。。你还是不了解咱们云门,除了你和我,都是一根筋。。。】
他说完又睡了半晌,一直睡到日暮。韩华把马车停在了湖边,我撩开帘子,外面是漫天的霞光。
我把他推醒,让他看外面的景色。
【好看。】
有他这两字,我便觉得心满意足。正想拉他下去转转,听见他问【你为皇帝拿下了这万里江山,他奖了你什么?】
我在车下朝他伸出双手,笑着说【你。】
他摇摇头,如往日一般骂我道【笨徒弟。】
温柔的光线照着他遍布刀疤的侧脸,他又老了些,依旧那么难看。但好在他还活着,放在我掌心的手指依然温热,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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