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弋传

　　六、
　　段拾弋和付洇染相对而坐，毯边袅袅升起一道炉烟。
　　他们俩隔着炉烟相望，在对方的眸底里皆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里面，或许还有方才激荡得不由分说的情绪，此时已像瓷杯里的茶叶，飘荡，旋转，沉落，寂然。
　　“你怎么来了？”
　　清朗的的男声不复三年前的稚哑，却仍带着令人揪心的熟悉，穿过萦绕的白烟，来到付洇染耳畔。
　　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
　　“我怎么不能来？”
　　“你……确实不能来。”
　　付洇染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两年前，从晨曦等到深夜，都没等来要等的人时，没有哭。
　　她一年里，从涟闫县一路北上，跋山涉水，千难万险时，没有哭。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见到他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呢？
　　不就一句“你不能来”吗？
　　凭什么他说一句话，她就一定要听了？
　　付洇染深吸了口气，把那满腔的酸楚尽数灌回喉里。
　　同时，气沉丹田。
　　“段拾弋，你这个傻子！天底下最蠢、最蠢、最蠢的傻子——！！！”
　　这一声不可谓不嘹亮，从主帐里传出，瞬息遍及了整个房营。
　　帐外的所有士卒，在这同一时间停止了手头上的所有事情，抬头看向主帐。
　　帐内的段拾弋整个人都是懵的，连带着耳朵嗡嗡作响。
　　他设想过她的所有反应，做好了所有准备，唯独没想到这一出。
　　付洇染看他愕然至极，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接下来会哭哭啼啼地回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段拾弋，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我。”
　　“你知……”
　　“我知道你那点可怜兮兮的想法，还不够吗？”付洇染倏忽站起，双手支在案几上，上半身倾向段拾弋，直到她鼻尖逼近到他眼前。
　　四目相对，有灼热的气息扑到段拾弋面上。
　　“我知道你想孤注一掷，你想背水一战，是不是？”付洇染的睫毛其实很长，此时却已沾上了点点泪珠，一连成串，将那对蝶翼般的睫扇濡湿。
　　“我一路打听，从三年前你起义，到现在割据一方，”付洇染微微哽咽，“你的势力太大了，朝廷早就注意到你啦，傻子。你要……用什么跟他们斗，嗯？”
　　段拾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忽然伸出一只手，替她揩去早已滑到颔下的泪。
　　“我的好洇染，别哭了。”
　　付洇染怔怔地凝望着他，嘴里不知怎的就吐出一句话：“那我哭了，你会心疼吗？”
　　“会。”这个字铿锵有力，极其认真。
　　付洇染本想着破涕为笑的，却哭得更厉害了。
　　这个人，总有办法让她瞬间堤溃。
　　“好了。”段拾弋叹息一声。“都怪我，是我的错。……是我走之前没跟你讲明白。”
　　段拾弋凝视着面前泪痕阑干的女子，他没有哪一刻更为清楚地认识到一点——付洇染跟天下所有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就算他离开，她也会追到天涯海角。
　　这是他的洇染，独一无二的洇染。
　　因而，他才决定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

　　一切要从他师傅讲起。
　　邬斩惊，或者，更应该叫他乌爻空才对。
　　众所周知，乌乃皇族之氏。而乌爻空，就是当初的犰龙大帝和一名低贱宫女的孩子。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算条龙脉。于是那名宫女，就被皇后狄氏安排了一个勉强上得了台面的位置。
　　但也仅此而已。
　　宫女做了昭仪，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宫院。但那个宫院蔽败潦草不谈，听说以前还死过人，甚是不祥。至于伺候的下人，也是仅有的两个老弱无力的嬷嬷罢了。
　　本来做着凤凰枝头梦的季昭仪，自然就此崩溃。她没有想到，她付出了这么多，最后的下场，竟是在一个偏僻阴冷的宫院里凋零红颜。
　　而乌爻空，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稻草。
　　尽管，犰龙大帝并不喜欢这个贱婢所出的皇子。每次看到乌爻空，都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污点。
　　季昭仪管不了那么多，她人蠢笨，但也晓得母凭子贵的道理。她相信，只要乌爻空足够优秀，终有一天，她会被再次纳入圣上眼中。
　　于是，乌爻空就被送进了太傅院，和其他八个皇子一同学习。他天资聪颖，很小就体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常让太师赞口不绝。
　　那个时候，乌爻空还是很高兴的。其他皇子很崇拜他，就连父皇偶尔来查看学业时，都会淡淡称赞几句。
　　乌爻空就在这种毫不自知的锋芒毕露里活了十年。十年间，那些所谓跟他要好的长兄，各自藏拙，收拢势力，在背地里不止一次嘲笑过这个愚蠢的九弟。
　　而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只是活在了一个虚幻的世界里。
　　长沐二十年，乌爻空十年大梦，一朝得醒。只不过，代价未免太大。
　　那一天的深夜，整座皇宫都沉睡在一片寂然中，只有偶尔的磷火迎风闪现。
　　城外，一道凝久的号角声，拉开了杀伐的序幕。
　　十里长街恸哭，百尺宫墙溅血。一朝夺位，需要撕裂多少和煦面孔，需要踏上多少骸骨残尸？
　　乌爻空捂着左肩上的剑伤，跌跌撞撞走出了这座他从未看懂的牢笼。
　　这场异常残忍的夺位之战，后世史书称之为——八龙吐珠。第三龙乌爻巽，斩杀剩余七龙后，以其手段之暴戾威震天下，最终继位。
　　至于那唯独多出来的一位，第九子空，就此隐没在史官笔下，连一滴墨汁都吝于提及。
　　乌爻空应该庆幸于他的愚笨，也应该庆幸于他的天资。是前者使他的所有皇兄放松对他的警惕，是后者使他学到足够的武艺以此自保。
　　他从皇宫密道走出，最后流落到江湖上，更名改姓，前尘旧梦，自此不见。
　　从今往后，只有邬斩惊，没有乌爻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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