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谢

　　屋里的人听到敲门声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出来开门。
　　叶清明拱手道：“梁兄，好久不见。”说的话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只带了一点他独有的笑意。
　　江彻跟着做了个揖，然后直起身，打量着这个常年居住在山野间，叶清明口中的友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容貌也无特异之处，算得上是端正，只平白笼了一层阴郁。身上是最最普通的渔夫装扮，但就露出来的手腕脖颈等处完全没什么茧子的皮肤，江彻也可断定，这人肯定不是靠着什么见鬼的打渔来讨生活的——没准就是今日才换上的衣服，就是想糊弄糊弄自己这个新来的朋友的朋友。
　　叶清明显然也注意到了，却坏心地没有指出来，神情自然地拉过江彻，对他笑道：“江兄，这位是我的好友，上梁下枚，曾经也是平江府的状元郎。梁兄，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
　　江彻温声道：“在下陆世真，听叶……兄说了许多你的事情，仰慕已久了。”
　　梁枚道：“不敢。进来坐吧，寒舍鄙陋，招待不周之处还是请陆兄多多包涵了。”说着侧身让出位置，让江彻先行，自己招呼了下叶清明，就在江彻身边引路。
　　江彻走的不快，不着痕迹地看过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威胁之后，才略微放松了身体。叶清明走在后面，本来只心无旁骛地盯着江彻的背影，心里思索着那人的化名的用意，忽的看到梁枚投过来的一点询问和疑惑的目光。他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表示自己也无可奉告。梁枚低头看着江彻衣袖上精致的花纹，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躁。他本没想过今日来的客人竟会是这样一个不可言说又相当年轻的人，无怪白日叶清明到访时嘱咐自己要好好收拾房屋，菜品也准备得精巧些。
　　他琢磨着自己又不是什么真的山野村夫，屋里向来整洁，只看在叶清明的份上稍作收拾，又教人去城里的酒楼挑了一两样小巧的点心，吩咐厨子花色稍翻一番，现在看来，还真的只能勉强供着这个客人了。想着，素来谦和的脸有些挂不住了。
　　江彻如今是客，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挑剔难伺候的，是没有什么怨言，觉得姑且过得去，比当日出来时官吏倦怠下准备的房舍胜在整洁，于梁枚的一波三折的心情没打算理会。但在作为多年好友的叶清明看来，梁枚的这一番表现可谓是与平日里完全不同。他心思活络，想起自己与梁枚相识时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多年来论交情是不错，但也从来不问人家世。但叶清明岂是别人不说自己不问就两眼一抹黑的人，也知道这个友人大约出生优渥，很有可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以前不妨碍什么，但现在梁枚的反应，怕是已经认出了江彻的身份。
　　刚和江彻保证他的身份是保密的，没一会儿就说嘴打脸了，叶清明只有一边苦笑，一边跟上。就他了解江彻的程度，知道这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是装给外人看的，深沉的心思却随时随地都往别人身上丢，哪怕有一点可能的威胁，要是不能为己所用，必然是想方设法解决掉。此刻只梁枚不要做出什么惹人怀疑的举动来，过了这一夜，叶清明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安抚住江彻的。
　　晚膳时，临时叫来的下人把八样家常菜一一放在桌上，又拿了干果的碟子，每人身前放了几样，便一声不响地退下了，剩下三人分席而坐。叶清明难得坐直了身，斟上一杯酒，向二人举了一举，道：“来，我先敬一杯酒。”说罢一饮而尽，却忽的狠狠咳嗽几声，笑骂道：“好哇，梁牧你这小子，平日里这绿蚁藏着瞧也不给我们瞧上一眼，今日拿出来了还不与我说一声，浪费了一杯好酒！”
　　梁牧笑道——他好像连笑，都带了一点忧郁：“喝酒，本来就没有牛饮的道理。你拿了酒，连闻都不闻，尝也不尝，就灌进嘴里，才是那个糟蹋了美酒的人。”
　　江彻拿起酒杯，轻轻地晃了一晃，然后小酌了一口，才道：“果然是好酒，叶清明，你忒不懂喝酒。”说毕，摇摇头，举杯朝两人点了点头，才细细地喝了一口。
　　梁牧起身，给江彻把酒再次斟满，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抿了一小口，复又一口气喝了半杯，才冲着江彻笑道：“你别说，叶兄此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好好坐下来喝点什么——酒也好，茶也好，到了他那，只有牛饮一个喝法，要不是看在陆兄的面子上，我还不给他呢。”
　　江彻放下酒杯，道：“茶酒虽好，毕竟是解渴之物，怎么喝，快活方是最重要的。”
　　叶清明用空杯子隔空点了点梁牧，煞有介事道：“不错，陆兄的话深得我心，我辈当有一点江湖豪气，怎么能拘泥于那些达官贵人的吃法。”说完才发现，身边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普通的朋友，正是那“达官贵人”中的一员，顿时尴尬起来，用衣袖蹭蹭鼻子。
　　江彻本来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但看了叶清明难得的表情，忍不住想逗逗他，便道：“达官贵人这么吃，你就不这么吃，那他们煮了米饭吃，你岂不是要手抓着生吃么？也很是江湖豪气的吃法吧。“
　　梁牧没撑住，拿着酒杯的手一抖，差点没洒出来。
　　叶清明得意道：“可惜了那份达官贵人，还不是和我这小民在一块儿吃着饭？”
　　梁牧依旧笑着，好像刚才的话是一股错觉，只脸色稍白了些。江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回头打量着叶清明：“可别是一杯倒吧？”
　　叶清明回击道：“你才一杯倒！”他拿了杯子，不甘示弱地自己斟了一杯，又喝下去，然后挑衅地看向江彻：“你也来试试！”
　　很好，这可真的是一杯倒了。江彻无奈地扶了扶额，对梁牧道：“这人平常也这样？”
　　梁牧一边惊奇于他对叶清明随意的称呼——毕竟就他而言，两人认识应该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一边帮忙安抚住叶清明，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以前我从来没有拿出过绿蚁……叶兄也不至于认不清自己的酒量吧。难道是绿蚁，他才格外喝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江彻自认在宫中应酬也算是如鱼得水，但也没见过一杯酒喝成这幅德性的，一向冷淡的表情略微一言难尽。毫无办法，他只好把醉酒的叶清明架到打扫好了的空房里去，、难得提上来的酒兴和嘴里呼出去的酒气一样，没一会儿就散在了空气里。
　　安顿好叶清明之后，江彻打算着出去和梁牧再说说话，不想本来乖乖躺在杯子里的人忽然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就捏住了他的衣角。无法，江彻只好半蹲下去，一根根把青年的手指掰开，然后抚平被抓皱的衣角，就要离开。没走几步，江彻停下来，犹豫了半晌，又转身回来，把叶清明挂在床边的手给塞回被子里，捻好他肩边的被子。
　　梦中叶清明恍恍惚惚地呢喃着：“阿妈……”
　　江彻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确定只有反反复复这几个字后，也不停留，转身出门。
　　叶清明第二天一早，就被人匆匆叫走了。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来，也不管房里的动静，在门外扯了嗓子喊道：“少爷，少爷，快回家，我是阿六啊！”教人不想理会都难。
　　江彻倚在门框上，看着那小孩在叶清明耳边说了几句话，叶清明的脸色倏然大变。连礼数都忘了，冲着江彻拱了拱手，道：“公子勿怪，家中忽逢大事，家母病重，我须得去看看。”
　　江彻直起身，问道：“可有大碍，不知我帮不帮得上忙？”
　　叶清明强笑道：“不必了，多谢江……陆兄。”
　　说话的当口，梁牧已不知从哪牵来一匹马，把缰绳递到叶清明手里，道：“快些去吧。我没什么可帮你的，这匹马倒还可用。”
　　叶清明也不推辞，道了谢，翻身上马。
　　江彻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无法言喻的不安。好像叶清明这么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一般。

　　马上的叶清明眼神都不肯分给阿六一个，语气急促地问道：“你来的时候，阿妈的病情怎么样了？我……阿妈的病不是好了不少么，最近怎么忽然又重了呢？”他语气中充满了懊恼，直直地看向前方，好像那样自己会前进得更快一些。
　　阿六在他身后跟得上气不接下气，硬是憋出一口气回答：“我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在床上起不来了，瘦的要命，也吃不下东西。大夫都不肯开方子了……”说到后来，少年的声线里也带了一丝丝抽噎的意味。他继续道：“夫人叫我一定要把你找回去，说是有话要与你说。”
　　叶清明一团糟的头脑里闪过一个疑问，怎么不早不晚，偏是这时候病重，有什么话之前不能说，非要这个时候说呢？但这个疑惑只在他心里闪过一秒，很快淹没在纷繁复杂的情绪里。直到很久以后，叶清明回忆着这一天，也不知道自己若是能回到当时，会不会犹豫一瞬，无论如何也想要再掉头回去，再和江彻好好地倒一次别呢。
　　此时他也不知道，那些他小时候喜欢疼爱他的，又常常神出鬼没的伯伯伯母们，此刻都一言不发地站在他家中，眺望着天空，等待着他的到来。也不知道他的阿妈，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不安地等着他的到来，身边坐着一个面容古怪的郎中，精准地控制着床上之人生命流逝的节奏。

　　万里之外的京城。
　　江则政大怒，一个人在房中发火，一干侍卫早已惶恐退出。“好你个周汾，要兵权还要到我儿子头上了！”他咬牙切齿。
　　晋王府上。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把手里的茶往桌上一放，轻笑道：“我那舅舅成日不省心地给我找事做，分明要拉我下水。”边上一人问道：“那五皇子的意思？”五皇子——江筑站起来：“还能如何？不下水，难道还等着鱼儿自己跳上来？”

　　江彻坐在绍兴府不算宽大的书房里，看着姚义容新来的信，还有一份来自京城的信，眼中只有跳动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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