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影待人来

作者:宁有枝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也社风流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没有像往常一般四处游荡,只是乖乖地待在家里。父亲早早地把我的亲事定下,也是有让我定心的道理在里面的。而我最近这样安生,也不过是想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存古寄回的良诗美词。

      母亲看到我日日置身闺阁,再远了也只往几位叔父家里跑跑,跟叔父还有表弟表妹们说说话儿,因此悄悄对父亲说,“看来彦林你为秦篆定亲是明智之举,你看秦篆,现在越来越有名媛风貌了。”

      只是这悄悄话是在我脑后说的,我听到也假装没听到,只一心做好自己想做的,该做的,必须做的。

      初秋一日,存古给漱广哥哥寄来一首秋郊赋,给不识哥哥寄来一首寒城闻角赋,还顺带询问了哥哥们明年乡试的准备情况,以及漱广哥哥婚礼的具体日期,最后请两位哥哥代他向丈人丈母问安好。唯独没有问及我,也没有寄信给我。我便在心里怨怪存古言而无信,开始患得患失。

      吃别人的醋也还算可以,吃亲哥哥的醋,这就又寒又酸了。

      不识哥哥似乎从我目中的悲戚看穿了我的心事,与漱广哥哥掩耳私语,时不时朝我这边看来笑笑。

      我一声不吭来到园中,干坐在秋千架上,抬头望着西山沉日。

      “唉……”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前只从别人口中闻得叹息声,不曾想今日从自己口中听到了叹息声。只是比起石公的叹息,我这叹息是否有些不值得。是吧,这是小儿女的叹息,于男子而言是掉了价的叹息。

      身后忽然有两人的笑声传来,我不扭头也知道是两位哥哥,只有气无力地懒懒地问了好。

      “这儿有一封信,不知是谁的呢。”

      我动作敏捷地换了个方向坐,只见不识哥哥站在几步远处,笑看着我,拇指与食指间捏了一封信。漱广哥哥也站在不识哥哥身旁。

      我朝后一蹬,又一松脚,随着秋千荡到不识哥哥身旁,轻轻松松抢了信过来,紧接着又顺力荡回原处,落脚将秋千定住了,见信封上有秦篆二字,蜡油仍未消开,知道我的信没有被偷看过,遂抬首扬眉笑看着两位哥哥。

      “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也不知是什么小心思。”不识哥哥打趣道,“我们可不喜欢偷看别人的信,我们一般都光明正大看的。”

      漱广哥哥轻轻一笑,看着我没说什么。

      我吐了吐舌头,迫不及待撕开信封来看,是主秋海棠香的花笺,有七夕咏牵牛一诗:云中望灵匹,迢迢见牛女。飘然凉风至,河汉共延佇。汉北有负轭,汉南有投杼。重闱知夜促,璇室摧其侣。七襄曾无期,报章泪如雨。欢娱一夕间,乘风且容与。

      没发觉两个人已凑到我跟前将这首诗看了个精光,我急忙收起诗,“我都没看哥哥们的赋,哥哥们却来看我的诗!”

      果然是光明正大!

      漱广哥哥捏着下颔,星目填笑,“那只不过是因为妹妹不喜欢看赋而已。”

      我实在觉得,我的两位哥哥,单独与我一起还是疼我爱我的,但若凑到了一起,那真是沆瀣一气。

      “……”我哑口无言,佯作生气,往两个哥哥身上一人拧了一把,笑着跑开了。

      急景流年,又到了春二月,我与沅妹应邀到孟端姐姐的松籁阁聚会,文裳叔母也参与了聚会。

      孟端姐姐名沈榛,是南昌府推官德滋的女儿,世家名媛之中才气过人。

      嬉笑闲话了会儿,大家都觉得有些无聊了,商量着要一起玩儿些什么。

      孟端姐姐今日身着桃红纱地彩绣花鸟纹披风,愈发地动人情怀,她突发奇想,“不如我们大家结社,一起作诗填词,如何?”

      “好啊,我们也酸酸腐腐地附庸风雅这一回。”沅妹说完便发出银铃笑声。

      “那我们这个诗词社该取个名吧。不然真就只能附庸风雅这一回了。”文裳叔母手掌抵住下巴冥思想着。

      我想了想,“不如就叫也社吧。之乎者也,也在最末。我们虽结了社,但比之男子,诗才词能难免处于末流。取名也社,算是激励我们女子同样需要上进。”

      “妙名,寓意也好!”孟端姐姐拍手称快,其余人也齐齐叫好。

      文裳叔母又道,“社名取好了,我们还缺个掌社呢。”

      “这个掌社我来当如何?”未见其人,先闻黯弟声。

      众人都望向阁外,只见黯弟满面春风,得意而来,身旁有蒋玉章跟着。

      沅妹嗔笑,“我们一不作泼墨,二不写书法,要黯哥哥当掌社做什么?”

      孟端姐姐掩面笑了,“这话说得好像长孺除了泼墨和书法,再不会别的了。”

      我斜着脑袋打趣,“黯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松籁阁主也。”

      大家都拈花一笑,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孟端姐姐,直看到孟端姐姐羞红了脸。

      黯弟还了我一嘴,“早知道,我就把姐夫从长乐请来了。看秦篆姐姐还要笑我吗。”他又看向沅妹,“今日啊,大家一起一心笑沅妹吧。”

      沅妹佯作生气的样子,“笑我什么?笑我孤身一人吗?这是要一起欺负我了。”

      黯弟意有所指,“沅妹别急着生气嘛。我这朋友可仍未定亲喔。”又对蒋玉章道,“玉章,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蒋玉章彬彬有礼,作了一揖,“诸位姑娘们好,我叫蒋玉章。”

      黯弟笑意更深了,“沅妹可看仔细了。叔父可是有意要招玉章为东床快婿呢。”

      我们钱家人之间聊天一贯戏谑,把精致的道理,用糙话说出来,用近乎笨拙的话说出来,把人尽皆知的道理,用反话说出来,用装傻的感觉说出来,以调笑的方式说出来。曲折的表达真相,可以给人回旋的余地,一种智慧的妥协或揭示。

      蒋玉章倒是面不改色,保持着原有的翩翩风度。

      文裳叔母起了意,跟着揶揄,“这下算是齐全了。咱们钱家的儿女没一个孑然一身的了。”

      沅妹羞红了脸,“黯哥哥尽会浑说,文裳叔母也是。”自行岔开了话题,“欸,仲芳叔父和去非叔父,还有漱广哥哥和不识哥哥他们都去鸳水诗社了,怎么黯哥哥不去呢?倒来我们这女儿社了呢?”

      鸳水诗社风雅相传数百年,在嘉善设有分社,社员大多为世家大族饱读诗书的男儿们。

      几个月前听漱广哥哥提起过,黯弟想要加入鸳水诗社却被掌社拒绝了。其中缘由,漱广哥哥并未多说,只是连连惋惜黯弟性子须磨砺。

      黯弟微微一怔,光芒四射的双眼陡然黯然无光,转而笑道,“哎呀,我都有字了。你们还是叫我的名。以后都叫我长孺。”

      文裳叔母问,“谁给你取的字?是要你一辈子都是小孩子的心性吗。”

      “我自己取的。孩子心性的人,寿命长。我要活很久很久,阅尽人世温热炎凉、分合聚散、盛衰荣辱的喜悲。就算是将来老了,我也要做个老小孩。”长孺自顾自地说着,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孟端姐姐笑道,“好了好了,咱们这就开始作诗吧。长孺,玉章,你们来给我们想个好玩的作法,不要太过无趣了。”

      沅妹应和道,“对啊,我们创社的本意也是大家开心。”

      蒋玉章道,“我和长孺来的时候,见樱花园小楼前有一块草地,花草种类繁多,这样,我们先斗草,谁输了便作诗一首。”

      文裳叔母问,“那我们是文斗还是武斗?”

      沅妹道,“武斗吧,文斗太没技巧了。”

      蒋玉章反驳,表情却是一团和气,“文斗更见腹中知识。”

      沅妹掩嘴笑道,“像秦篆姐姐这样的老饕,文斗必占上风,如此一来,大家就不能抓着让秦篆姐姐作诗填词了。”

      长孺道,“我平日里对花儿草儿的也并不着意,因而见了花草也不过是大眼瞪小眼。”

      “那便武斗吧。”文裳叔母征求意见,“大家看怎么样?”

      众人都点头同意了,便一同往草地去了。

      长孺将几人分了几波儿,第一局是我和文裳叔母,第二局是蒋玉章和沅妹,第三局是长孺和孟端姐姐。这样分,傻子都能看出来长孺的用心,撮合撮合自己的良缘,也撮合撮合好友玉章的好姻。我和文裳叔母两个名花有主的,被凑到了一起。

      我不在乎输赢,也不在乎是否写诗,因而随意找了一根车前草。实际上我这样的玩家很可恶,就算对手赢了,也给人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果然不出所料,第一局是我输了。

      我慵懒地坐在草地上,边看他们斗边想着作诗还是填词。

      蒋玉章先找了一根草,试了试韧性,一副觉得还不错的样子,立在原地等着沅妹回来。夕阳的余晖笼罩着蒋玉章,整个人犹如白玉生辉。

      沅妹找到了满意的草,眉眼弯弯,提裙小跑过来,咯咯笑着。

      两根草交叉起来,开始了对峙。

      沅妹急得松手跳脚,样子很是可爱,“你不要故意让我啊。自由发挥。”

      “好。”玉章目光微微扫过沅妹的眉宇,白皙的脸上有了红晕。

      两人继续斗着,僵持了许久,最终沅妹输了,但似乎很高兴。

      沅妹挨着我坐下了,笑颜如花。

      玉章看过来,迟疑了一会儿,也挨着我坐下了,与沅妹刚好对面坐。

      那厢长孺趁孟端姐姐不留心,劈手夺走了孟端姐姐刚找好的草,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摇着指间的草。孟端姐姐恼着追过去,揪住长孺那只胳膊,正欲抢到手,长孺忙换了只手拿着草,举得高高的。孟端姐姐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长孺趁势挣脱,跑开几步,大声笑着。

      孟端姐姐锲而不舍啊,又追了过去,继续拉扯。长孺俯首在孟端姐姐耳边说了句话,痞痞地笑看孟端姐姐。孟端姐姐红了脸,自顾自地重新找草去了。

      我们这边三个已被长孺和孟端姐姐两个的互动,搞得捧腹大笑了。

      斗草时,二人拉锯着难舍难分,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争出个高下来,月亮都不耐烦地出来了,本想着就算个平局,可长孺使出了美男计,一心二用,一边紧紧拉着草头,一边目光灼灼盯着孟端姐姐,孟端姐姐分了神,终于败下阵来。

      输了的三人,分别贴出了各自的诗词。

      我的是无题:罗香一幅半题词,月暾盟深刻漏迟。何奈可沉鱼与雁,梦人愁念系人思。

      尾笔落下,长孺口中尾音也落下。

      之所以以无题为名,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莫名有这样的愁思。

      我搁下笔,“我该出去走走了。写得跟怨妇似的。词境便是心境,诗才便是胸怀。诗如美玉,玉能养人,人也能养玉。怨词写多了,有碍心境。所以啊,从今日起,我只评诗词。还是你们写吧。容我当个副掌社吧。”

      长孺道,“我看也是。听彦林叔父说,姐姐有好久没出去了。”

      我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沅妹掩嘴一笑,“这几天我在学香奁体,香艳的紧。”

      说完,执笔写下一首春词:花枝几朵红垂槛,柳树千丝绿绕堤。鸦鬓两蟠乌袅袅,径苔行步印香泥。

      长孺稍作评价,“一首诗应该这样,第一情真,第二意新,第三辞美,第四律严。不一定能做到情真意切,但是,诗应该是尽量表现人心,自己的,或者他人的。沅妹这诗,看不出丝毫的情感在里面。”

      沅妹道,“是这样。不过情真和律严有时候很矛盾。”

      我道,“律严,其实不要犯大的毛病就好。辞美容易出误区。用平淡的字句表达主题或者情感就可以。”

      文裳叔母道,“辞美,个人觉得,就我们来说,就是要用所谓的诗家语,不要用大白话,也不要用太俗,太老套的语言。”

      沅妹谦恭道,“好的。我会听取大家的意见的。”

      长孺笑看着孟端姐姐,“孟端姐姐,该你了。”

      孟端姐姐道,“初学诗词时候,动辄江山社稷,道德伦理。然后有一天,突然开天眼。发觉,一物一念,皆存诗意。一些常见花草树木,藤蔓药草,时令菜蔬等等,都富有诗意,还容易把控。诗词,毕竟是爱好。没指望成家成腕,图个高兴。大家都写诗,那我就给杨花填首词吧。”

      减字木兰花:芳踪何处。撩乱随风还怯雨。轻拂雕鞍。回首长亭带醉看。飘摇难住。落尽已知春/色暮。几度妆台。帘卷虾须逐燕来。

      一首词作毕,长孺看孟端姐姐的目光也变得恭敬起来,再没了斗草时的痞坏。

      虽说诗与词来比有些不合理,但明显孟端姐姐的功夫要深些。所以今日,孟端姐姐居首位,是实至名归。

      月上柳梢,大家都各自乘轿回了家。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也社风流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愿餐玉红草
    落子无悔的爱情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181712/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