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未圆（上）

　　当每次摸底考试都能考第一名的时候，高考就少很多意外。

　　姑姑的愿望成真了，伊伊成为了本市化学专业的状元。只是伊伊本人的愿望，似乎还很遥远。

　　在那张志愿书上，伊伊勾选了医学专业——临床八年制，并选择了一个距离老家十分遥远的省市。这是她凭借成绩所能站上的最高的平台。

　　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姑姑却在感叹：“要是咱家的男孩考到这个学校就好了。”

　　一个男同学知晓了她选的专业，然后说道：“哇，好厉害好佩服你哦，不过八年过去了，你岂不是很老了？”

　　伊伊不悦。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就算老了，那人类的老年期也实在太长了。

　　伊伊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行李去到了那个陌生的省市。在此之前，她从来未曾出过远门。当看见新生报到处似乎每个新生都有至少一个家长亲人在旁的时候，而又要扛着行李又要跑到各处拿入学资料劳累不堪的伊伊内心深处柔柔地被刺了一下。

　　她在羡慕别人。而羡慕，是一件苦涩的事情。特别是当入学手续办得并不如想象中顺利的时候。

　　伊伊被户籍办事处的老师告之她的户口个人页名字某一横不清晰，必须重新办理的时候，伊伊差点当场哭了。

　　家，离得太远。

　　她不想麻烦任何人，就算是她的亲人。

　　当伊伊打电话回家，告诉爸爸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担忧的。因为家人里，她最不想麻烦的，就是他。但是，这件事情，只有他能办。

　　意外的是，新的户口个人页很快就寄过来了。

　　当伊伊欣喜地拿着资料去户籍办事处的时候，依然被告知，名字不够清晰，还得重新办理。
　　重新拨通家里的电话，这时候伊伊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她的郁闷，来自于对爸爸对此事的反应的不可预测。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地方政府办理事务，远不如大城市干脆，喜欢拖拖拉拉，也喜欢一边干事情一边说损话来表示不满。上次重新办理这东西，爸爸没少受委屈。所以，当听见伊伊说好要重新办理的时候，就很不淡定了，当场在电话中就发了火。

　　伊伊咬咬牙，听完了爸爸满肚子的委屈。

　　这就是她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原因。从小到大，自己能做的事情，她绝对不愿意求助他人。

　　可是，现代社会是一个协作型的社会，一个人，很难做得了大事情的。而且，这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一般人缘都不好，独来独往。这在他人眼里，要不是孤僻，就是清高。

　　伊伊习惯了高中那种一切都有条不紊的生活，当面临大学那种完全放任自由的课程安排，瞬间傻了眼。

　　大学课目多，上课时间分散，上课地点分散，一整天都是跑来跑去，等到上完课，回到宿舍，已经疲累不堪，更不用说那种走马观花式的课程了。几乎所有课程，都靠自学。所以大学便有一个现象，就是每到考试的时候，教学楼便彻夜灯火通明，都是那些临考突击看书复习的学生。

　　伊伊不习惯这种生活。

　　但是她发现大学的一个巨大的好处。图书馆，是货真价实的图书馆。藏书，装满了好几栋楼，囊括了几乎所有的科目专业，所有国家语言。这里，能找得到她看过的所有书籍所有文刊。
　　因为这个图书馆，伊伊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因为书里，有整个世界。

　　伊伊平常会比别的同学早起一个小时，沿着学校里很有名的湖跑步，然后去图书馆温习功课，到时间吃早饭了，吃完早饭再去教室上课，等上完课，或有时间段没有安排课程，便去泡图书馆。

　　泡图书馆，是一件很诗意的事情。但是并不是所有泡图书馆的人，都喜欢看书。有那么几个同学，拿了几本书放在桌上，看了几眼，便趴着书睡觉。睡醒了，一抹嘴角，拍拍屁股走人。

　　伊伊不是。

　　她只要看着那些书架，闻着那些书墨味，就会全身兴奋不已。图书馆里，她最喜欢待的地方，是人文社区，那里，有她最喜欢的文学小说，有她最喜欢的散文报刊，有她最喜欢的可以带给她悲喜怒伤的所有故事。

　　她沉浸于里，深陷于里。在这里，她可以去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遇见任何一个妙人，聆听任何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除了图书馆，学校的校园，也是极好的去处。

　　学校足够大，一半是高楼大厦，一半是皇家园林，有山有水，有珍稀动物，也有国家级保护植物。整个校园就是一个完整的生物系统。甚至于选修课中，还有专门研究校园中的各种动物的，像黄鼠狼、猫头鹰、刺猬……

　　课余时间、没有事情可干的周末，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慢慢骑行，看着绝美的风景，偶尔路过几处被爬山虎覆盖的清幽的研究院，心里自在无比。

　　这是伊伊自从九岁离开外婆后最快乐的日子。

　　这里只有她一人。这里可以拥有着无人干涉的人生。

　　但是，在靠近学期末的时候，一个夜晚，伊伊挂着沉重的边肩书包从教室往宿舍走，突然觉得右上侧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当时就蹲坐在地上，连气都不敢肆意地喘。

　　等伊伊一步一顿回到宿舍门口，却发现宿舍门已经关上了，她的舍友已经睡觉，没有留灯，而她的钥匙，却忘记带了。

　　伊伊没有敲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胸口的疼痛已经让她直不起腰来。她把头埋在臂弯里，似乎想要坐上一个夜晚。

　　这时，是隔壁宿舍的一个同学回来了。

　　“伊伊，你怎么蹲在这里？”

　　当伊伊抬起头，苍白的脸色把那同学吓了一跳。

　　“怎么不进去？忘了带钥匙么？怎么不敲门？”

　　伊伊这时已经做不了任何回答，再次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那个同学直接敲开了伊伊的宿舍门，开门的是离门最近的一个同学。其实，宿舍里的同学一个都还没睡着，只要伊伊肯敲敲门或者喊一下，门就会开了的。

　　可是她没有。

　　在同学的协助下，伊伊躺到了自己的床铺上。但是，她翻不了身了。只要动一动，就疼得她喘不了气。

　　虽然她选择的是医学专业，但是第一年，她接受的课程都是基础课程，与临床医学无关。所以，无论是伊伊还是同宿舍的同学，都觉得好好在宿舍躺着，应该没大事。

　　当天色扯亮，伊伊已经面如死灰。当她想坐起来吃点东西的时候，双眼一黑，便晕厥了过去。这下子，宿舍里的同学才意识到应该送医务处了。

　　宿舍里的同学叫来了班里一个男生。

　　伊伊似乎知道自己在一个人的背上，被颠得很难受，但是说不出口。

　　然后，校医不住地在她的肚子上按压，很痛……

　　然后救护车来了，直接送进了学校的附属医院。

　　诊断是血气胸，做了胸腔穿刺，胸腔里的血液气体源源不断流出，胸腔里依然存在活动性出血，需要马上手术。

　　那个单肩的书包，装满各种厚重课本的书包，把瘦小的伊伊的肺尖生生撕裂了。

　　那时候，伊伊神智已经不太清晰，手术需要家属同意。伊伊却在迷迷糊糊间，对班主任说道：“能不能不要告诉我家里人？”

　　是的。那时候她的胸腔已经满罐的气体和血，当穿刺成功后，气体、血液都在往外引流的时候，她的血压一直在往下降，那时候，她觉得她快要死了。

　　但是，就算她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不是因为不想让他们担心，而是，她不想又要给家里人添麻烦了。她，爱她的家人爱到了骨子里，所以才会害怕他们因为她而皱起的眉头。

　　自然，手术医生不会同意在没有家属同意的情况下进行手术的。尽管是自己医学院校里的学生，尽管班主任就在身侧。

　　舍友拨打了家里的电话。不知道接到电话的是谁，她的手术已经得到了允许。伊伊被告知，她那在另外一个城市念大学的哥哥马上就会过来，然后妈妈也会坐火车过来。

　　当伊伊从麻醉中醒来，睁眼，看见跟自己一同长大的劳小文，伊伊的双眼瞬间被泡在了眼泪缸里，监护仪上的心率唰唰唰往上涨，搞得舍友不放心，叫来了医生。

　　她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

　　可是那刻，她知道自己其实渴望家里人在这里，守在她身边。

　　她太顽固。顽固得连自己都要骗。

　　劳小文，独自一个男生生活了不短的日子，他自然是不太会照顾病人的。但是，就算看着他笨手笨脚地给她喂饭、梳头发，也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原来，她也是渴望别人的照顾的。

　　尽管这么多年，她把自己伪装成刺猬一般刚强，差点连自己的欺骗了。

　　妈妈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来到了伊伊所在的城市。

　　伊伊不知道，她那从来没出过远门不会讲普通话的妈妈是如何与哥哥汇合的，只看见她的妈妈提着大大的麻包袋，耷拉着青黑的眼底，出现在自己的病床边上。

　　哥哥请假过来的，妈妈过来后他就要回学校里去。留下了妈妈，不会讲普通话，不会坐公交车和地铁的妈妈。

　　妈妈，在照顾自己孩子的时候，所激发出来的能耐是无限的。沟通病情、交医药费、买东西，样样事情都磕磕碰碰但是她从无怨言。伊伊因为手术迅速瘦削下去，妈妈便满大街地跑希望能买得到有营养的食物。

　　伊伊每天都担心，万一妈妈走丢了怎么办？可是她未曾走丢过。每次都快到饭点的时候带着东西回来。

　　伊伊术后一周左右就出院了。但是妈妈留在学校里照顾伊伊差不多一个月。那时候，伊伊终于有点力气走路了，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红润，尽管身体依然瘦弱得像一片薄纸，似乎风一吹就会吹跑的。

　　当妈妈终于可以回家，伊伊这边已经要开拔军训。军训完了，就要开始到医学院接受正式的医学教育。

　　军训的地方，在一个大山坳里。大夏天，可以一半天艳阳高照，一半狂风暴雨，还有一半天下冰雹。在这里，貌似年长的人都喜欢发布命令。

　　一个雨后的晚上，班里有几个女生因为刚洗了头发，集合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把头发扎起来，然后整个班被罚。每个人都只是穿着短袖军训装，发布命令的人却让全班同学趴到地上爬行十米。

　　那时地面还湿。还是石子路。

　　等到完成那个年长的人的命令，几乎所有的女生的胳膊、膝盖都蹭破了，好几个男生的裤子扯破了，膝盖那里的伤口混合着泥沙子。

　　这些年长的人口口声声说不接受学生的烟酒礼物，但是却把学生买来的饮料喝得酣畅淋漓，还明里暗里编那些恶俗又难听的词语句子侮辱人。

　　说实在话，伊伊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花钱受这些人的折磨。

　　当脸上的皮被晒掉好几层，本来就不算白的皮肤变成了类非洲人，伊伊终于可以回到医学院里，正式开始接受专业医学知识的培训。

　　这里的老师，基本都是医院里的临床医生，这是伊伊最先接触到的医生的原生模样。

　　在医院里的医生，跟在医学院里接触的医生很不一样。就算你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在医学院里，他们把医学生当成学生，也是未来的同行，所以常常会有几句肺腑之言。

　　有些医生，说起临床，双眼露光；而有一些，就显得很疲惫，很无奈。他们常常从一场手术或一次大查房中匆匆赶来，上完课还要回医院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但是，对于这些生命的探究，伊伊是满怀兴趣的。特别是临床，那种顺藤摸瓜，层层侦破的严谨的临床思维，让她觉得很了不起。

　　解剖、生化、组培、病理……每本书都有砖头那么厚，但是从医院里见习回来，并不觉得这些书难以对付或者无趣，因为里面潜藏着千万条线索，千万个故事等待它的读者来解答。

　　在第一节尸体解剖课有一个女生当场吓倒。而伊伊，闻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却越发精神。

　　当学习完基础课程，伊伊他们便要搬到见习医院里去。他们在那里见习、实习，逐渐深入接触患者、患者家属，在那里继续上课、生活。

　　整个过程，要接受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无论是比试还是技能实践，总是要考到他们的学生把这些当作吃饭一样平常。

　　当本科阶段结束，有几个同学或因为有科目挂了红灯或想走出目前的培养模式或改行，直接本科毕业出去，伊伊他们继续接受博士阶段的培训。

　　伊伊继续转到另外一个医院那去进行二级学科轮转。

　　而在这个医院，伊伊考取医师资格证，真正成为一线医师接触病人，而且在临床工作之余，还要完成课题研究。

　　就在这个阶段，伊伊才能从全方面了解医生这个职业。

　　初初接触，几乎每个人都精神抖擞，积极性爆棚，常常积极加班至凌晨，对患者及家属的态度绝对足够耐心、足够温柔。因为，那时候人人都对这个职业存在一定的幻想。

　　可是，日久见人心。

　　医院里，有机会看得见各种人心。患者或患者家属对一位医务工作者表示感谢，并不是因为他们善良，真心感激对方的付出，而仅仅是想表示他们有修养而已。

　　伊伊曾经有一个患者因为糖尿病，整个脚都烂掉了，严重感染，整个病房都散发着恶臭。为了能保住他的烂脚，伊伊几乎每天都加班为这个病人剪掉腐肉、消毒换药，然后细细包扎。

　　几乎在每次结束的时候，患者对已经疲惫不堪的伊伊说：“哎呀，小劳大夫啊，真感谢你啊，你辛苦了。”

　　初始，伊伊听着这些看似真心的感谢，心里挺暖，纵然劳累，也依然觉得自己的努力和辛苦是有价值的。

　　可是，有一天伊伊因为要参与抢救危急患者，去换药换得晚一些了，那个患者便立马变脸，直接向科主任表示不满：“这种没干几天就要偷懒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医生？”

　　那天晚上换药，依然是相同的活，可是却令她疲累无比。

　　那刻，伊伊知道，患者或家属的感谢，不仅只是仪式性地东西，而且还是短暂的。如果把它当真，那就太虐己了。

　　伊伊的热情，对待患者及家属的热情，就是这样逐渐逐渐被这些或是短暂或是陷阱的“感谢”给消磨掉的。当他们说感谢的时候，伊伊心里已经暖和不起来，本来青春精灵的面庞已经瞬间老化，变得木然。

　　可是，伊伊对医学的热情完全丧失，是在一次连续工作四十小时后。

　　因为对伊伊的工作不满意，一个师长，直接指着伊伊的鼻子大声喝道：“你，劳伊伊，根本不把病人的生死当回事！”

　　有些人骂人，对事不对人。但是，这种直接否定一个人品格的大骂，损伤力是无穷的。

　　其实在医疗这一行，上级对下级多么严厉，似乎都不算什么事情。这，在当时的情境下，这个师长并不是想震慑伊伊，让她足够重视，而是有点迁怒之意。

　　那时候伊伊心中的委屈和难过，是毁灭性的。因为，她一直在尽力而为，而且，伊伊接待过的大部分患者对她的工作和能力都是满意的。

　　她可以接受患者的无端指责，但是面对自己尊敬的师长这种将人品贬低到泥巴里的评价扣到她头上的时候，本来身体上的劳累，协同精神上疲惫，几乎直接将伊伊掩埋。

　　此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在伊伊身上，而是伊伊师姐身上。她的师姐在出急诊流水，因为就诊患者太多，一个男性患者嫌师姐看病看得慢，直接把师姐拽到了地上。

　　曾经，一个全院公认脾气最好的师长被家属打断了鼻梁骨。伊伊的主治曾经被堵在病房门口，被拉扯责骂。

　　各种各样的伤医案总是不经意间跑进眼帘。

　　当一个职业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障，如何坚持？

　　医生这个职业，已经与幸福无缘。

　　至少伊伊觉得，是与她的幸福无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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