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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瑄
三月初五,陆军以陈军三倍兵力之优势横渡赤水,这场声势浩大的西渡之战,终于开战了。
战火一点,衢州百姓无不提心吊胆,夜不能寐,这是个寒凉多雨的季节,天空是黑压压沉甸甸的,人也是黑压压沉甸甸的,仿佛都在送别那辆拂晓出城去往邶都的马车。
马车上,顾柚把柳叔配的药囊放在鼻间,果然没有不适了。柳叔给了她父亲该给的全部的爱,可是她好像还是有些舍不得顾府,那个幽暗的,生了她又养她十二年,最终弃了她的地方。自始至终,她都不能明白,她的生身父亲,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态把她从族谱上除名的。
一路上所通关隘皆早有人打点,倒是省去了许多的麻烦。其他医馆的人业已安排妥当,大多拖家带口的不便转移,皆在乡下备了住处,只余少数也都各自去了别处营生。公孙旬的府邸在邶都城南,自北门入城后,他就与众人依依惜别,三番两次的邀请两个丫头并李梓去他府中一叙,最终被三人义正词严的断然拒绝了,因痛心疾首单骑往南行去了。
相比衢州的历史悠久,邶都的街肆有着一股子新派的味道。五年前陈昭以夷阳残破为由,迁都邶都,这几年虽东征西战,陈昭却始终不忘修葺扩建,不得不说邶都如今的繁华的确有陈昭一半的功劳。
顾柚和青竹耐不住外面的繁闹,掀着帘子把小脸探进探出的,毕竟是十多岁的小女孩子,新奇感一过,就又呼呼睡过去了。
及至翌日,朦胧晓色,墨蓝色的天上还遗留了三两颗星子,顾柚迤迤然睁开眼,入眼是一片素白半透明的帷幔耷拉在浅茶色木纹月洞门罩床架子上,透过它隐约可见架子床边的茶色木施,搁置在浅色木地板上,风雅别致,漆质光亮,上面懒洋洋挂着这间屋子里她唯一熟悉的,她的湖蓝色小夹袄,这里,便是公子在邶都的府邸?她起身披了夹袄就要出去找青竹。
绕过来又拐过去,顾柚迷蒙的睡意早被寒凉的风中的晨露驱走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珠子四下里数了一数,好罢!来时一条路,走时无端多了三条!只好循着自己那微末的可怜的方向感继续往前走着。
又走了不多久,隐约竟听到了几声断喝,转了个弯儿,眼前忽然一阵开阔,原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由于天色太暗,已看不清边际。那草地不远处正摆了个落兵台,上面齐齐插了两把长矛和一把大刀,静悄悄却不见半个人影儿。
顾柚奇怪,方才还听见人声呢,她纳闷着转身就要走,甫一回头,只见一道黑影悄然立在她方才走下来的青石台阶上。
顾柚顿时吓得一阵肝儿颤,凄厉的大叫,“啊!”
倏忽之间,她还不及反应,那人却已到了眼前,她的嘴被一只温热的长了茧的大手用力捂住,一个纯净爽朗的少年压低声音喝道,“别叫!”
顾柚一双粉拳还没送出去,就被那人一一拿住,她心下害怕,嘴上便没了轻重,发力朝他虎口咬了下去。
顾柚退了好几步,喘着气问道,“你是谁?”
那人吃痛果然收手退了一步,奇怪的看着顾柚。他穿着一身玄黑短褐,高挑个子,小麦色的皮肤,澄澈明亮的小鹿眼,略显冷酷的下巴上犹挂着几滴汗珠。
少年抱剑看着她,冷冷道,“你是谁?!”声音磊落大方,倒不像是坏人了。
顾柚见他正经是个少年郎,便已没了怕处,学他空抱着手臂,自以为很有气势,“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黑不溜丢的不像个好人,你先说!”
少年把眼一横,“你詹詹炎炎披头散发的才不似良家女子,你先说!”
顾柚说不过,恨恨道,“偏不与你说!”
公子信中曾提及一同回来的还有柳叔收养的两个小丫头,少年因早便猜得她的身份,哼道,“不说便不说,黄毛丫头,我还不乐意知道!”说着又去练剑去了。
顾柚见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定是府里的人,心想着请他带路则个,偏偏方才开罪了他,一时打不定主意,只钉在原地远远望着少年。
少年一面挥剑如雨一面冷笑道,“好不知羞,躲在那里偷偷把男子瞧着竟不肯走了么?”
顾柚跺脚,半年多的文化程度终究有些词穷,她红着脸嚷道,“谁看你!谁要看你!”说着拔腿跑了。
少年见她走了,又安心练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忽见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又在另外一个游廊口子处杵着,巴巴儿将这边望着。
此时天色虽亮了几分,却还有些灰败,只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少年看见她面黄肌瘦的小脸上已经挂满了汗珠子,气喘吁吁的扶着廊柱吐出一团团白气,氤氲着往上飘,仿佛是从头顶上冒出来的,又像是从七窍里生了烟。她水灵灵的一双眼睛一触到他的眼神便像是被灼烫般移开。
少年仗剑朝她走去,有些莫名,“你怎么又来了?”
顾柚也莫名,“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又走回来啦!”
少年“哦”了一声,嘲讽道,“迷路了?”明明是下结论的一句话,非把顾柚问得面红耳赤。他看天色差不多了,收剑回鞘,便发善心带个路,走了两步,见她仍迟钝的喘着气没跟上来,他才又冷冷道,“走吧!”
顾柚立马冰释前嫌,屁颠屁颠儿跟了上去,因道,“这府里的路好生奇怪,七拐八绕的全都一个样!”
少年心想,迷了路的人自然看哪里都是一样,他可不想苟同,只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二人一前一后一静一动,从天蒙蒙亮,走到晨曦初露。
这里的亭台楼阁,雕甍绣槛全不同于顾府的奢华,是一种骨子里的天然的优雅素净,每幢小楼都神似而形不同,看着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又由曲径小溪相通。四处传来鸟儿啼叫的声音,空气中是青草和珠兰花的香味。
顾柚左顾右盼,只恨分身乏术。忽见前边早起的粉衣女子笑着请安,“瑄公子,又去练剑了?”
少年颔首,那丫头转脸看见了顾柚,咦了一声,奇道,“大清早打哪儿捡了个小姑娘?”
少年脸一红,解释道,“是与公子一同回来的,晨起出门迷了路。”他轻轻咳一声,“正好桃儿你带她去房间,我要回房更衣。”
那桃儿丫头人如其名,十六七岁光景,笑起来像一朵花枝乱颤的粉色的桃花,“瑄公子恕罪呀,桃儿可不敢抢功,瑄公子都带到这儿来了还别扭什么?绿漾等着我出门采办呢!”说着暧昧的看了顾柚一眼,一溜烟儿跑开了。
顾柚挠了挠头,忽然说,“原来你就是秦瑄?”
少年惊讶又略得意道,“你认识我?”看她的反应,想必公子没少夸他。
她果然笑了起来,眼儿弯弯,“当然认识!原来你就是秦瑄!那个吃大戟拉肚子拉了一天一夜的秦瑄?”嘹亮的声音绕梁三日尤不绝。
早在三月,他们还在来邶都的路上时,陆巍便派河北名将何箫进攻白支,陈昭为争取主动,亲往解白支之围,听计谋士徐祯之言,声东击西,分散兵力引军至溧阳,伪装渡河,欲攻其不备。
同年五月,陈昭杀陆巍大将何箫,陆巍初战失利,然兵力仍占优势,七月,陆巍率兵九万,攻下邑阳,预备攻打邶都,七月下旬,陆巍主力接近西渡,依沙堆里营,东西宽约数十里,陈昭亦立营与之对峙。九月,陈军一度出击,与陆军交战不利,退回营垒坚守。
陈昭外境困难,前方兵少粮缺,士卒疲乏,后方张留意图不明,亦不稳固,是故写信于徐祯之叔徐琮,商议退兵邶都。
自此邶都百姓人人自危,惶惶然不可终日。
从漠南到邶都,快马加鞭两日多,沈柯满身风尘,把缰绳丢给马倌儿,一径朝门内走去,那平凡的青石砖灰瓦的小门楼上,朱漆大门向外面大开着,四个门簪上挂了一块黑漆短扁,上书:莨苑,这是沈柯在邶都的府邸。
沈柯未及门口,见秦瑄匆匆迎了出来,一壁走一壁道,“公子,徐侍中大人来了,现在正厅等候。”
沈柯点头,因问,“这两月邶都可有异动?”
秦瑄落在沈柯身后两步,答道,“邶都百姓虽有躁动,有聚众闹事者,皆已平息,其它一切如常。”正说着转了个弯儿,那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阵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笛声渐渐清晰了起来,声音忽高忽低全无章法,像一个失常的怨妇哭哑了嗓音在你耳边嚎啕,他悄悄撇了撇嘴。
连沈柯也禁不住皱了皱眉,问道,“谁在学吹笛?”
秦瑄像是一汪洪水终于找到了泻口,“还不是顾柚!整日整夜的吹着,活像个吊了半口气的老妇人!”
沈柯嘴角几不可查的扬了扬,未置一语转身走过穿堂,又绕过板壁,才进了正厅。
徐侍中徐琮已年近不惑,下巴上蓄了一簇尖尖的山羊胡子,修剪得体,长短正宜,因显得沉稳内敛,他坐在左边宾客席,把硬朗的腰板远远离了靠椅,眼睛定定看着杯盏里的茶水。
走得再近些,沈柯能闻到一股六安瓜片的清淡的茶香味,是母亲最爱。他微微也失了神。
“柯儿?”
沈柯回过神,恭敬道,“徐叔。”
徐琮见他生分,忽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还在怨我?”
怨他?若非他,先母之仇何以得报?不怨他?他心爱之人却因他而死。沈柯径自坐好,把一身浓浓的倦意尽数圈在一方小小的扶手椅子里。
徐琮见他不语,拿住杯盏的手不经意抖了抖,那茶水便溅了两滴在手背上,初时略觉灼痛,后来渐渐地凉了,干了,以为什么也不剩下了,却还残留了似有还无的一抹黯红,撩拨着内里隐隐的痛意,他忍不住又说道,“只叹那丫头命薄,我...”
“我知道,”沈柯轻轻合上眼,“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纵她再好些,却还是所生非地,二人终究不得圆满。
沈柯忽而睁开眼,“徐叔此来可是太尉那儿出了什么事?”
徐琮这才皱紧眉头,把茶盏搁在案几上,自袖袋里摸出一封书函给他。
见沈柯不慌不忙的读完信,镇定自若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徐琮不动声色的捋了捋胡须,问,“柯儿怎么看?”
沈柯一壁叠书函,一壁说,“此战乃决定天下大势的关键,先退则势屈,退不得。”
徐琮抚掌,“柯儿果然与我不谋而同!只恨那些鼠辈匹夫妖言惑主,动摇军心!”
“陈昭既写信于徐叔,未必是受人蛊惑,大约只是需要一个他最信任也最了解他的人,代他之意堵悠悠众口。”
徐琮对沈柯精悍的分析感到一丝宽慰和莫名的,复杂的怅惋,有子如此,玥瑶若在世,不知该如何欣慰和得意。
二人从天下大势聊到等闲家常,到申时徐琮方才辞去。虽同在邶都,二人却不能时常来往,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何时。
沈柯执意把他送到了门口,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和玥瑶一样固执的孩子,礼貌的疏远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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