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汝州济人堂的许大夫，未及不惑之年，却已是医术超群，远近闻名。
　　去岁他被人陷害，险遭杀身之祸，幸亏展昭与丁月华相助，方才洗雪冤情、逃得性命。许大夫有心图报，却始终未得机会。而今展昭又到汝州，竟来他的济人堂求医，许大夫自是不遗余力、倾尽所能，以求报答其大恩于万一。
　　这一次诊脉行针之后，展昭拿着开好的药方到柜台抓药。一时间病人较多，展昭静静地等在队伍后面。在柜台负责拿药的小伙计认得这位是师父的恩人，唯恐怠慢了，远远地就招呼他。展昭推辞不过，却不想为自己乱了秩序，便将药方放在柜台：“小兄弟先忙，我有事出去一下，你给大家配好了药，再抓我的，稍后我回来取。”
　　从济人堂出来，展昭走得很慢。
　　虽然在做出决定之前，自己心里原本就很清楚，可一旦既成事实，还是会觉得沉重而失落。迷茫无助的感觉，不知不觉在心头悄然泛起。
　　他漫无目的地四下环顾。这汝州的傍晚，弥漫着市井间的淡淡暖意，并未因他处的风波动荡而受到影响。东家的腾起的炊烟，西家晾晒的衣裳，不时传来的吆喝叫卖声、行车走马声，乃至夫妻口角邻里争执，都让人觉得安祥美好。只是这一遭走来，却总觉得，于这一份安祥里，自己像是个外人。
　　不远处就是聚福茶楼。又到此地，不禁勾起许多心事。不经意间抬头，忽然就看到茶楼二层的窗边，有个姑娘倚着朱栏，百无聊赖地拿手指绞着手绢。这茶楼展昭去年来过，知道二楼是数个雅间，这面临街的，是雅间门外的过道。看这姑娘的情状，莫不是在等雅间里的客人？
　　展昭心中一动，当即进了茶楼，直奔二层。
　　“菱儿姑娘！”
　　临窗的姑娘听得唤她，抬头一看，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异表情：“展——大——人？！”
　　展昭脚步一顿，有些尴尬：“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菱儿连忙摆摆手，“外面已经风传，前番展大人的讣闻是假，其实您是潜身出去办大事了。小姐听说后高兴得不得了，只是打听不到您究竟人在何处。没想到今儿个竟在这里遇上了！”
　　“来此办事，正好路过，从楼下看到你，就上来了。”展昭微微一笑，拿眼扫过旁边雅间关着的门。
　　“我家小姐在里面，您等等，我去通报。”菱儿笑嘻嘻地就要推门。
　　展昭拦住她：“可是在会客？先别打扰她。”
　　“没关系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若不是要紧事得单独谈的，怎么不叫你在旁边侍候？”
　　“我要是在里面，您不就看不见我了吗？”菱儿一笑，继而神秘兮兮，“相亲呢，我在里面怪别扭，还是出来好。反正我家小姐也是必不会吃亏的。”
　　“相亲？”展昭心里腾地一空。临别之时，拥她在怀，当时隐约觉得息息相通，此心所求依稀有望，莫非，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展昭意外之余，又添惊诧：“可……相亲还不算要紧事？”
　　菱儿耸耸肩：“反正也一定成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就成不了？”
　　菱儿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说得清楚：“小姐这一趟来看师父，她老人家惦记着小姐的终身大事，帮忙给引见了这位李公子。师父的面子不能不给，总是要坐下来谈谈的，不过是走个过场。这李公子小姐又不喜欢，怎么会成？”
　　展昭若有所思：“喜欢与否，有时并不在相处时间长短。所谓情不知所起，也许没有来由的，便会心生爱慕。你现在断言，只怕为时过早。”
　　“这李公子家是这汝州城里的大户，李公子本人去年刚刚考中了秀才。”菱儿说到这里，停下看着展昭，只见对方一副不得要领的表情，赶紧言明重点：“可是他不会武功啊！”
　　“只因为不会武功？所以就成不了？”
　　“小姐说什么也是将门虎女，夫婿就算不是武林高手，怎么也得差不多啊。小姐自小就打定的主意，要嫁个武功比她强的，怎么可能因为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李公子刘公子，一下子说改就改了！所以没有武功的，想都不要想。”
　　展昭心里沉了一下，面上却还是笑的：“我要是那李公子，也许会当即回去苦练武功。”
　　“展大人您真逗！”菱儿噗哧一下乐了，“您是习武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练武功哪有那么容易。等他练出武功来，我家小姐孩子都满地跑了！”
　　展昭目光沉静，默默看着雅间的门，想象着月华笑意晏晏的样子。重回旧地，事易时移，此心依旧，却少了当时的意气风发、信心满满。
　　那句话，还可以再说么？
　　雅间的门吱呀一响，紧接着是月华的声音：“菱儿，替我送送李公子！”
　　菱儿一面应着，一面回头看向展昭。展昭早闪进了一旁的拐角处，只用眼神示意她快去，同时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让她先别提起自己。
　　菱儿会意，没说什么，引着李公子下楼去了。
　　月华送到雅间门口，看着两人的身影转下楼梯，轻轻地舒了口气。这场相亲，自己其实并无诚意，只是无奈师父热心张罗，自己又不愿过早把对展昭的心思弄得人尽皆知，因想着不过是见个面，敷衍过去就是。细想起来，暗暗觉得很是对不起这位李公子。她走到过道临街的窗前，俯看街景，不禁想起以往在这里的经历。很多事情，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自开封一别，展昭一直杳无消息。他的讣闻传开，五哥一听就急了，立时跑去开封，要问出个子丑寅卯。不久前，外面关于南侠未死的传闻渐盛，五哥也特特传信回来，说是展昭尚在人世，自己要去助他一助。可是说来说去，到底也不知道展昭人在哪里。近日听闻襄阳出了大事，展昭会不会在那儿？她答应等他回来。可是，当时怎么就没问问，要等多久？如果等得实在心焦，又该到哪里去找他？她取出那半枚小小的金鱼木雕，反复摩挲，复又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它的尾巴棱线分明，硌得手有些疼。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久违了的熟悉的声音：“月华！”
　　扭头看时，正对上那人温和的目光。
　　“展昭！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面上绽起大喜过望的笑容，几步走到他跟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面上又显出担忧的神色来，“你这几个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展昭十分耐心地逐一回答她的问题：“我路过此地，碰巧看到菱儿，所以等在这儿想见见你。这几个月的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也讲述不清。奔波日久，大概是有些累了。”
　　他仍然有着那样浅浅的笑意和真挚的神情。丁月华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去年此时，她心里不由得隐隐在想：他也许马上就会再一次说出那句话——“月华，我喜欢你！”
　　可此时的展昭，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开口打破沉默：“你，进来坐吧。等下我让人换上新茶来。”
　　展昭跟着她走进雅间、在桌前坐下。
　　“可以公开露面了？”
　　“可以了。”
　　“你怎么……我倒是没有收到你消息。”
　　“是我不好，尚未传信告知。原想待到抵达开封、交卸了差事，便与你联系。谁知自此路过，不期而遇。”
　　“真巧啊，去年你也是这个时候来的汝州。”
　　“去年也是在此地认识了你。”
　　“过了一年，很多事情都变了。”
　　“可不是么……”
　　他就这样问一句答一句，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月华心里竟暗暗有些着急。
　　“你是不是在外面等了很久了？”
　　“也没有多久。”
　　“何不叫菱儿进来告诉我一声，偏要自己在外面傻站着。”
　　“那岂不是搅了你的局。”
　　月华笑了一下：“你来搅个局，兴许我这边正好顺势早点结束。”
　　“你就这么不愿意跟那个李公子谈话？”
　　“你怎么知道他姓李？”月华惊讶，随即又愤愤然，“菱儿这个多嘴的丫头！她……也跟你说了，是师父安排我们……？”
　　展昭点点头。
　　“展昭，我跟他不合适的！”月华脱口而出。
　　展昭回想菱儿的话，暗道一声果不其然：“我记得你说过，要找一个人品好、合眼缘、谈得来、武功不逊于你的人。”
　　“你倒记得清楚。”丁月华面上不露，心里却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动——终于又说到了这个话题！展昭，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立刻答应你！你让我等你回来，就是要对我说那句话，对不对？
　　“这些条件里面，差一样也不行？”
　　“我能看中的人，自然是一样也不差的。”
　　“月华，容我多句嘴，其实……”他小心地斟酌词句，“其实诸多条件，未必抵得上一片真心。就譬如像李公子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武功，但倘若果然对你真心实意，你何妨，加以考虑？”
　　丁月华万万没有想到，展昭开口所言竟是这样，不免一时愣怔起来，心中藏了许久的幻想像是一下子被大风刮没了影，只剩下大块大块的空白。她想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好像整个脑子都转不动了。
　　只愣了片刻，她忽然就笑了起来：“展大人这是在帮我们撮合？你不知道，我偏偏定要找个武功盖世的！”不等展昭答话，她又继续笑着说：“说什么真心实意！我倒认识一个人，之前百般示好，过了不到半年，就忘了这回事，而今旧地重游时，反而替别人牵起线来了。也难怪，统共不过几个月的交情，能有多少情分！何必当真……”
　　“月华……”展昭神情急切。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月华却偏偏垂下了眼睛：“幸亏他这个人我从没入过心、毫无男女之情，否则现在岂不是要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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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展昭本待解释什么，听了这一句，想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自己真是愚不可及——既然以往身强体健、春风得意之时，都未得青眼；而今已成废人一个，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博取芳心？
　　“小姐，展大人，你们……”菱儿极有眼色，不待月华吩咐，就自己端了新茶上来。谁知一进门，却见这二人俱都面色沉郁，全然不是久别重逢的欣喜模样，菱儿不免困惑无措起来。
　　“菱儿，给展大人倒杯茶，谢他媒合。”月华声音清冷含嗔，菱儿听得出她明显是在赌气。
　　“不劳菱儿姑娘，展昭……不打扰了。”展昭竟似听不出来，果真慢慢起身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停下来叮嘱道：“近来世道不算太平，你们出门在外，务必多加小心。若是此间事了，就早些回家去吧。”这话说完，他才轻轻地走出去了。
　　看着展昭的背影在门口消失，菱儿小心翼翼发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月华没有回答，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些臭男人，一个两个都是骗子！镇日里无事献殷勤，待诱得你动了真情，却忽然之间说不算就不算了、仿佛没有那回事一样！居然，居然还要替我跟别人撮合！我才不会承认自己对你有情、像个傻瓜一样让你们看笑话！
　　菱儿在一旁手足无措，想劝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哭着哭着，许是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菱儿，快，把展昭追回来！”话音未落，也不等菱儿有所反应，月华自己已然追了出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可是哪里还有展昭的影子！她茫然无措地沿街走了几步，有个沉甸甸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心头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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