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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
当春的步伐悄然而至之时,冬亦款款而去。回首时,它往这个王朝的土地上投去了最后一次目光,眼角残余的寒霜在暖阳之下徐徐融开,化作一片冰凉的水渍,看起来仿佛女人午夜梦回后,脸上残留的泪痕。
二月初,花朝节。
玉娥走进屋里,一股幽暗的凉气从脚底下升起。屋内没有点灯,白天看起来也有几分昏沉沉的感觉。空气中浮着一股来自南方一个不知名小国的红梁木的淡淡香味。莺莺喜欢这种味道,依她的说法,这木材的味道闻起来让人觉得踏实,玉娥却觉得这味道闻多了,脑袋也要沉到地上去了。
进去时,莺莺正坐在镜边。她穿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玫色裙子,一件不薄不厚的蓝色长袄,看起来脸色红润,颇有气色。一个丫鬟端着盆水准备出去,一个丫鬟在为她梳头,一个丫鬟在为她描眉,旁边还有一个丫鬟正躬着身子在那里整理床铺。
玉娥唤了声“姐姐”。
莺莺从镜子里看见她,笑道:“你可来了。快过来。”
玉娥走过去。却见莺莺从一旁的首饰盒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那盒子精致小巧,又长又扁,素净黑色,上面还纹着吉祥如意莲的浮雕图案。
“给你。”莺莺把盒子递给她。
玉娥拿着看了一圈,却迟迟没有打开,而是笑着问她:“这是什么?”
“看看。”莺莺只这样说。
玉娥便打开了。里面躺着两支簪子。一支是通体素净的玉簪,一支是明耀动人的金簪。设计精妙,皆非凡品。
莺莺说:“最近正好得了两支,说是前朝的东西。我也不爱这些,放我这里也是浪费,你拿去戴。”
玉娥笑道:“我也不同姐姐客气。不过,既然正好两支,还是一人一支比较好。”
莺莺只好说:“那你先选一个吧。”
玉娥看了看,犹豫了半天,拿起那只玉簪:“这支吧。”
莺莺站起来,让玉娥坐在凳上。莺莺替她簪上那支玉簪,看了半晌,又拿起那只金簪,说:“我倒觉得这支更配你些。”
她又将那支金簪插到她的头上。
玉娥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坐在那里笑:“这像什么样子。”
俩人一起往镜子里看去。两支簪子都在她的头上了。一支玉的,一支金的。
玉娥笑着将玉簪拔下来:“那我就听姐姐的,要另一个吧。”
莺莺却伸出双手将玉娥递来的簪子推住了:“这支也拿去吧。我不爱这些的。你戴着,都好看。”
玉娥摇头:“这怎么成。”
俩人在那推拒半晌,突然,一声脆响,不知是谁失手,将玉簪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玉娥瞬间慌乱起来,蹲下身要将玉簪捡起,却被莺莺拉了起来。
玉娥顺势握住她的手:“我……”
莺莺捏紧了她的手,道:“又不是你的过错。刚才是我失手打碎的——自己做的事,我自己心里还能不清楚?没事儿,放心吧,啊。”
语罢,
命人将玉簪清扫了,又拉着莺莺出门。
“戴这支吧,好看。”莺莺拉着玉娥的手,笑道。
玉娥伸手摸了摸发间的金簪,心里依旧感到愧疚。
俩人上了车,马车往京城西边行去。原来这趟行程是为了去凑一凑在城西举办的花朝节的热闹。
途中,俩人在车里交谈起来。
玉娥问莺莺:“小表舅呢?”
莺莺反问:“太子殿下呢?”
玉娥叹了口气,说:“对了。他俩成天一起的,我怎么忘了。”
莺莺道:“都忙。”
“是。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玉娥说这话时,神情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来。她的目光看着车内某一处,任谁都可以看出这人心不在焉。
莺莺忍不住笑:“就这么想他呀?”
玉娥红了脸,没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却主动问道:“你就不想他么?”
莺莺端坐着。听到这话,脸上流露出一种自若来:“都老夫老妻了,还想什么呀。他有他的事忙,我也有我的事做。哪像你们小夫妻……”
莺莺的话没有说完。尾音长长地拖着,意犹未尽,又看向玉娥。玉娥听了这话,脸颊更红了。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车外。
“那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呢?”后来玉娥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莺莺答,“克之是个很安静的人。每天,他卯时一刻起床,我便也跟着醒了。然后一起吃饭。出门时,我将他送到门口。他走时,会对我说,‘莺莺,今日辛苦你了’。然后,一整日,我忙自己该忙的事情,没事情可忙,就做一些女人们的消遣事。很快到了申时,他就乘着轿子回来了。饭后,他通常会去书房看书,我呢,也回到房内等他。他是个很勤奋的人,看书,处理工作上的事……夜深了,才回房歇息。”
玉娥听了,忍不住笑。莺莺问她笑什么。玉娥说:“这人怎么在家里也这样子一板一眼的。”
忽然想到什么,玉娥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听罢,莺莺脸瞬间火红,不禁打了她一下:“坏丫头。”
“说嘛。”玉娥拉着她的手,笑着央求。
终于挨不过她的死缠烂打,莺莺羞涩地说:“他……是个很克制的人。”
玉娥笑着点头:“这点挺好的。”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想到崇,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年人。两相对比之下,竟罕见地从梁禹伯身上品味出一点优点来。
俩人又说了一些体己话,西城很快就到了。
车夫将她们载到一家酒楼门前。这是莺莺订好的地方,位置在二楼。
玉娥跟着莺莺,往楼上走去。这家酒楼明显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进来的——一路上,所见之人,从穿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出,非富即贵。由于今天是花朝节,不乏还有一些未婚女子跟着亲眷出来。
玉娥与她们擦肩而过,看着她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家人身旁,对莺莺说:“我总算是知道一点结婚的好处了。”
“什么好处?”
“自由的好处。”
莺莺回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玉娥还没反应过来这笑容里的意味,就见莺莺又伸手指了指外面:“你还应该知道命运的好处。”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俩人正站在楼梯处,轻松地便可以看到酒楼外。莺莺所指的正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女子。那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那里,却没有任何人愿意施舍她半点同情的目光。
玉娥愣了一下。
莺莺也不禁感慨道:“不过一墙之隔,却是两道风景。”
莺莺吩咐身旁的仆人送一点钱给那女子去。
玉娥忽然觉得,刚才看见未婚女子们出行不自由的小小庆幸,早已化作一阵轻烟飞走了。
俩人吃完午饭后,休息了一会儿,便出发往花朝节的中心走去。
街道上,人潮拥挤,摩肩接踵。仆人们尽职尽责地护在她们身旁,二人这才免了一些苦恼。
玉娥却想起什么,对莺莺说:“姐姐,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偷偷跑出来。那时候,人也多,我怕极了,是你拉着我的手,我们才没有被人群冲散。后来迷了路,不巧天下又下起了暴雨,我俩躲躲藏藏地,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最后在一处屋檐下,手足无措地抱头痛哭。后来那家主人听到我们的哭声,跑出来一看,发现外面竟然有两个小姑娘。现在想起来,还好那人不坏,还让我们进去,给我们喝了姜汤避寒。对了,我还记得,那次回家后,我被爹娘足足禁了半年的足呢!”
莺莺不由笑了。从她的笑容里,可以得知,她是记得这件事的。如今,俩人的手牵着,还像小时候一样。莺莺笑道:“对啊,那时候胆子可真大啊。对了,你还记得那家主人的儿子吗?好像叫‘津哥’还是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那人长得很高,瘦瘦的,就是有点黑。我们进去后,他就一直蹲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好像傻了一样,可好笑了。”
玉娥笑道:“呀,记得那么清楚,你肯定是喜欢人家了!你当年怎么没有同我说!”
莺莺羞红了脸:“这就是我不同你说的原因!”
玉娥就看着莺莺笑。后者捂着脸,不肯同她牵着手一道走了,不仅如此,反而避之不及,偶尔回头看她,脸上还流露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后悔”的表情。
玉娥看着莺莺,一边笑着,一边心里泛滥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印象里,这人总是温柔安静的,与不熟的人,话并不多。很少有人能彻底走入她的内心。从小到大,她是那样的聪明,听话,乖巧,懂事。毫不夸张的说,莺莺是父母们心中最佳的女儿人选,也是最佳的儿媳人选。但是,这样的人,其实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其实也有年少时偷偷爱慕的人。玉娥觉得,有点奇怪,却又为这样真实而生动的她感到开心。
又走了一段路,莺莺突然觉得不舒服,俩人便慢慢往人少的岸边走去。
刚到,莺莺便忍不住跑去河边呕吐。吐完后,仆人摆出一张布,俩人围着布坐下歇息。
“可能是昨晚着凉了。”莺莺喝了口水,捂着胸口说。
玉娥却忽然站起来,对莺莺道:“我等会儿回来找你。”
莺莺还没来得及问她原因,玉娥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玉娥其实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她自己心里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却又忍不住偷偷跟上去,想要证明什么。
只是,当她看清楚后,却又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莺莺等了一阵,好不容易见玉娥终于回来了。只是,这人是回来了,却迷迷茫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头发也散了,那支金簪挂在发间,摇摇欲坠。
她又走了几步,金簪彻底掉下来,落在莺莺面前。
莺莺捡起来,递给玉娥。
“嘶。”这人心不在焉地接过,一不小心,被划了一道伤口。那伤口也深,血瞬间涌出,滴到草地上。
“怎么那么不小心。”莺莺急忙拉过她的手看。
玉娥却神色复杂,握着金簪,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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