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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鎏金塔 第一节 取册
既有了目标,沅枫就从不拖延时间等待。
次日午后,她忙完份内之事,叮嘱宫人道:「等这炉香燃尽,把我放在冷窖里的紫鸢花油跟雪尘花露以一匀二调好盛在莲盘上,可小心别弄浊了。」就乘轿往紫安城外围去。
法理司库房在祭礼宫东侧,算个冷僻角落。夹道转角,有一人站在道旁树下,身穿黑色便袍,两手拢在袖子里,静静的望着枝上飞鸟。虽然穿着布袍,其人腰上束掌宽锦带,斜插一柄带鞘的半长官刀,裤脚周密的插在牛皮铁线靴中,依然算是武官打扮。
她下了轿子,遣走仆役,慢慢走上前。那人头也不回,只是听得脚步声,收回了视线。
「少卿大人,有劳你。」她唇角微微翘起,行礼说。
端止恺只道:「我在此等候,妳速去取册。」
她依言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此处环境极为清幽,偶有几声鸟鸣。前面满地茵茵香草,檐下如雨般垂落紫茎长叶几要垂落她肩头。水色裙襬轻轻一摇,她转身朝端止恺伸臂做出邀请手势:「大人,尤主簿擅长弄草,院内的景色难得一见,都已到门口,何不随我进入一览,胜过在此枯等呢。」
端止恺连手都不伸出来,隔了片刻,忽然说:「妳这套对我无用。」
「嗯,我知道。」她竟然点头,「只是聊且一试。」
「我并非男身。」端止恺不理会她脸上隐现的笑蓉,继续往下道,「妳意图邀求叛乱同党,我只须公开自己本为女子,对妳来说就是无用的筹码,大可不必白费心机。」
听见这话,沅枫真的笑了,收回手朝她走近,一面打量一面绕着她走了两圈,止步后赞叹:「其实妳要是不自己承认,我还是无法真正确定。身形、神态、体力,无一有破绽,我只是好奇,妳是怎么混迹于一群男人当中不被发现的?」
恺默然不理,她自行观察。遮住喉头的衣领笔挺;声音太过醇美悠扬,已使人忽略了性别差异,再说口气一贯低沉缺少感情变化,令人混淆;腰挺拔,肩膀宽阔,臀型小,骨架修长,雌雄莫辨。再说,眉眼阴沈,冷然睥睨,又有谁会对她好奇、进而产生怀疑?
「男人都是粗心鬼,」沅枫自问自答,闪烁笑意的目光滑过她的面孔,「但妳还有一件事情错了,我并不在乎、妳、是、男、是、女!」最后这几个字她是凑近了,几乎贴到对方耳廓上说的,每个小停顿都有一点点吹气,似气旋似温热的气浪,把她整齐服贴的发根旁那白皙的耳朵吹起了一点点颗粒与红晕。
「女人可以运筹帷幄、可以征战杀人,女人可做的事情太多了,包括令人愉悦。」她在对方微微耸起的紧张肩膀上按了一下,似是抚慰也似挑逗,「这么说,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看过妳身体的人……是我。我很高兴。我族人会等着妳的,少卿大人。」丢下这几个字,她满意的转身扭头、利落的快步离去。
端止恺并未妄动,直到自己后颈上竖起的汗毛疙瘩逐渐平复。久而久之,她抬起目光,漠然望向前方一整片各色芳草。
此处无花,淡雅清新的景致使人放松,任人心中有什么烦恼也被那片勃勃生机洗去淡化。但,就如同以往,从外表上看不出她的感受与情绪,一切如轻风拂过树枝树叶,任摇任动,过后又恢复原状。
沅枫约见的法理司管册主簿名叫尤莫言,是名书卷气浓厚的年轻官员,被侍女们私底下叫做呆学士。他人稍嫌迂腐,掌管宫中所有典籍纪录却是有条不紊,上至祭祀占卜的书记,下至衣食采办的账目,皆尽过目不忘,因此她一开始就想到应当来寻他。
走到这座青砖平顶大屋前,只见素面清漆的大门敞开着,内里四壁高及房顶的木架上放满了蓝色封皮的册籍。东南屋角的梯椅上坐着个青衣男子,正翻看着一本书册。
「尤主簿。」
男子抬头见是她,笑了,从梯子上徐徐而下,拂了拂衣服下摆,朝她躬身行礼:「女官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大约二十七八岁,眉目清秀,举止斯文,说话声清越有礼。
沅枫微笑回礼,道:「上次我派人送来的晨曦香你可喜欢吗?若是喜欢,我就再让她们送些来。」
尤莫言取过书案旁边的一本素抄小册翻了翻,做懊恼状屈指轻击自己额头:「那香真好,辰月十六淡食节送来,第二日祭礼便用完了,我本想问妳是从哪里买的,后来却忘了。看我这记性,明明写在了这里,却忘了翻阅。」
这人就是如此呆迂可爱,她抿嘴一笑:「那不是我买的,是从芫花地送来的。陛下不喜欢清凉气味,才叫我拿来送人,我就想起了你。你喜欢就好,我让人把剩下的全送来如何。」
他致谢道:「多谢,费心了。」
「哪里。」沅枫优雅回礼,分主宾往两头走去,她坐下又问,「今天忙吗?」
「不忙不忙,妳请稍坐,我来泡茶。」
尤莫言煮水的背影给了沅枫一点放松的感觉,她斜掠发鬓,叹气说:「近来的事情可真多。」
从她十四岁至今,在尤莫言这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在他面前,这个于紫安城素来呼风唤雨的女官大人私底下依旧象是个身不由己的小女孩。
他微笑:「要加甜草粉吗?」
「劳驾请放半匙。」
加入半匙淡白色的甜草粉末,茶水转为褐色,香醇清甜的气味扑鼻而来。他两手捧着茶杯放在她面前:「请用。」
她贪婪的先嗅再深饮一小口,然后终于长长的吁气:「除你之外,谁也泡不出比这更好喝的茶了。」
「过奖了。要说我有甚么长处的话,只有看书泡茶,可能再加上偶尔做做糕饼。」他苦笑,又问,「要尝些吗?我刚烤了杏仁饼。」
沅枫原本想要拒绝,但拒绝宫中最美味的点心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叹气答道:「帮我包起来吧,我很想不吃的,我最近好像胖了。」
尤莫言呆呆望着她,似乎想要找出到底哪里胖了,露出书呆子困惑时的标准表情。
沅枫忍笑,不理会他,转头望向那满壁满桌的书,随意闲聊:「我很久之前就想问,这儿的典册让一百个人来数也得花上好几天吧,要找什么,无异于大海捞针。可每次有人来要,你总是很快就找到,到底是为什么呢?那如果我想……」
尤莫言自信的接上来:「妳想找什么,只管告诉我。」
她眼中闪过一抹顽皮:「那就让我考考你,我说几样,你可要立刻找到,不然便算你吹牛。」她平日对宫人说话十分端庄凛肃,这时朝他一眨眼,巧笑嫣然,显出十九岁女孩的本色。
两人相处气氛一贯轻松,尤莫言不以为意的立刻答道:「好。请说吧。」
「听仔细了,」她说:「我要去年亥月太子殿下在北方森林打猎的猎获品点记,今年巳月刑院判决的案子清单,今年丑月祭礼宫祭祀的详情,还有前年子月宫中采办香精花粉的细账。」
「这个……」他少见的显出有些为难的神色:「沅枫,妳不是不知道,有些记录隶属机密,须有权限才能查看。」
「尤主簿,」她轻声道:「我明白,这里书册太多……你不用搪塞我。不管什么机密,若果然找到我也不会翻看,只从封皮上的册名就知道对不对了。」
他想了想,展颜笑道:「那倒是。我果然是个呆子,连这也没想到。」
只见他在屋中走了十步不到,东取一本,西拿一本,立时把三本薄册放到了桌上。看封皮正是去年亥月的打猎点数单子,今年巳月的刑院判册和前年子月宫中的香料账目。他动作极快,毫不犹豫,倒像事先找好了等她来考一般。
沅枫笑吟吟的说:「还缺一本呢,你且想想,我等一时片刻也没关系。」
他呵呵回答:「何须想?祭礼宫记录在隔壁,请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取来。」他此时倒显心急,还没等她回答就匆匆走了出去。
他一走出门口,沅枫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他恰才取出刑院判案册的书架前,找到了午月的判决纪录,在倒数第三页上找到了洛海的名字。她迅速从袖口暗袋中倒出一捧白色细末,仔仔细细的涂抹到那张纸的每一处,包括鲜红火印上,然后再将一张暗黄色透明的影纸平整的铺在其上,用力压下。只见粉末消失,黄纸转白,册页上的每个字都被完整转印到了那张薄纸上,跟原件分毫不差。她将书册合上放回,又把影纸小心的摺好放回袖中,这才若无其事的回到桌边坐好。
尤莫言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本黄色封皮的书册,轻轻放到桌上。
低头看去,果然是祭礼宫在丑月的祭祀结果,她露出由衷钦佩之色,说:「果然名不虚传,这下子我真的服了。主簿大人名不虚传。」
尤莫言咳嗽一声,本想谦逊几句,可对上她明媚照人的双眸,脸上竟微微发热,忘了该说些什么。
她不动声色的把那本帐册打开翻看,就一些大大小小的内容略为核对,然后喝完了茶,说:「这本账目我先借去,改日再派人送回来。多谢款待。」自有人将糕饼与帐册送去给她随行的宫人,她朝他笑了笑,告辞而去。
尤莫言不疑有他,待她走后,还望着院门站了片刻,才将桌上杯具收起。
赶在影草效用消失之前,沅枫走出法理司库房,直接将那张纸交给依然在外等候的端止恺。时间已近黄昏,后者还如同早上一般姿势的站在树下,身姿如松,似乎完全不觉得不耐烦。
她朝沅枫望了一眼,展开那张纸,默默端详。
沅枫已背得上面内容,冷笑着替她复述:「信奉邪说,私祭匪王,林中匪首,密谋反叛。真可笑,全是胡说八道!如密谋叛乱,怎会自首?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当得了林中匪首?」
端止恺看完一遍,冷冷应对:「那也未必。她如有妳一半手段,这些都不是难事。」
「承蒙夸奖,没想到妳竟这么看得起我。」
「此事定有隐情。」
「我说出来,只怕妳不信。她为了一个物族男子,她的心上人。那人出面同北方森林的人讲和,送给他们粮食种子,还打算娶她为妻,可惜被自己族人告密逮捕,后来病死在鎏金塔监狱。这女孩因此带着那块圆牌前去投案,想要求死。」
「既然如此,何必救她?」端止恺淡淡的说,「生多忧劳,死即永息。求仁得仁。」
歌沅枫听到这话,蓦地有些气:「这么说,我们不如全都死了好,妳为什么不死,段奕慧为什么不死?这种风凉话……」她说到此处,忽然看见端止恺那沉寂厌倦的脸色,不由得一惊,停了口。
对端止恺来说,这些恐怕不是风凉话。这年她也不过才二十二岁,心态竟然灰暗颓丧至此。
沅枫觉得喉咙里好似有东西哽住,望着她沉默了一刻,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段时光里,阳光慢慢斜下,从树叶缝隙中透过,印上端止恺的脸。她的脸孔半明半暗,一半沉寂晦暗,一半淡漠苍白。
对面久不答话,她终于发觉,抬眼见到沅枫神色有异,似哀伤、又似忧急。她对人对事虽然冷漠,但那笔刑院纪录确有可疑。她于是把那纸张揉成一团,说道:「妳明早再来,我会给妳答覆。」
沅枫说:「妳今夜就会去牢里探望犯人?我也要去,我受柏渃瑶所托,要亲眼看看她的状况。」
端止恺转开目光:「随妳。月上正空是我巡值之时。」并随手扔给她一样物事,「这于我无用,拿回去吧。」
沅枫见是那块圆牌,便接过了,收入怀中:「我会准时来。」
深夜,沅枫灰袍兜帽罩面,跟随端止恺走进了光直门东侧的一座黑色六角形建筑内。端止恺领在前面,走至门口停下,略一摆手,守卫就打开了门。台阶往下延伸出一条阴森长廊,通往关押死囚的数十间囚室。
「东苍雪山那边送来的犯人在哪里?」她并未直接进入,先问道。
「禀报大人,在酉午号囚室。」
「带路。」
每个囚室外装窄小铁门,门上各有一个锈蚀的小小青铜方牌,上有序列字,酉午号到了。狱卒插匙开锁,用力推开铁门,门轴锈得吱吱作响,里面一团昏暗。他们在门口站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阴暗环境,看到地上堆了几团烂稻草充作床铺,墙上钉着副空铁枷。
没有平日熟见的伤痕累累、半裸肮脏的身形,也没有狰狞疲惫的血红眼神,墙角只有一点模糊惨淡的白色,如碎瓷片,毫无生气。
狱卒低声说:「我想她用不着镣铐了。」
已迈入门一步的端止恺这才忽然看清楚那点白影是什么。那是摊垂在地上的一只手,暗淡干涸如噩梦般的白像道锐利光线刺进她的眼睛。这只手属于旁边一具瘦得皮包骨、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可以勉强辨认出是个女人。她蜷着身子,长长头发虚弱的遮着面颊,身上衣服脏得辨不出颜色。
她立时回头,问那狱卒:「怎么回事?」
「长官,她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我们试着想灌汤水给她,可她已经咽不下去了。她快死了,我想等不到施刑了。」
歌沅枫悄立当场,看着端止恺令人退下,这才放下风帽,说:「我有办法让她苏醒,妳便可以亲口问她。」她取出那块圆牌,给那女孩戴在颈间,轻声要求:「来,妳握住她的左手。」端止恺并不动作也无回应,她就自己先坐下,抬头凝视着她,略略收起下颌,「妳答应过要救她的。」
端止恺又站了片刻,这才盘膝坐了下来,牢间窄小,只能紧靠在两人身边。沅枫拉起女孩枯瘦似干骨的左手交到她手中,自己握住了女孩的另一只手。就在这一瞬间,止恺意识到情况异常,可已经来不及了,两道深红光芒分别从女孩脖子上的圆牌和沅枫的上衣长领□□出,这诡异的光线充满了整间囚室,彷彿四周燃起无比繁盛的火焰。在这火焰中,沅枫露出欣喜无比的表情,充塞她胸膛的喜悦顺着她的手指传递给了端止恺,却让止恺感到深深的恐惧,如同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分裂崩塌。随即,她看到了幻像。
月夜的树林。薄雾被微风吹着卷舒飘动。四周树木不高,隐约的可见垂下的千万条柔枝,枝上细长繁密的叶片随微风轻轻摇曳。叶尖上有露珠,微微发亮,象是群星在树木间闪耀。这景象不但美丽,更具有种柔媚的诱惑力,细致而灵动,撩动人心。
然后在树林中央,慢慢出现了一个湖泊,它由繁星般的露珠点滴汇聚而成,晶莹纯净水光耀目。而比这一切景色更美的是水中央站着的一名身上未着寸缕、长发斜挽的少女。少女的肌肤莹白似月光堆成,身体曼妙修长。她朝天空伸长手臂,树林颤抖,云雾翻涌,所有自然精魂都似乎以她的意愿迎合唱歌。
端止恺只看到少女的背影,看不见脸孔,却隐约知道这是世上至美至强的女神,没什么能阻挡她的力量。这女神随心所欲,毫无缺陷,光辉令人不可逼视,人的忧虑彷徨在神灵面前如微尘般渺小无谓。
这景象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雾气渐渐浓厚,遮没了一切。
然后她身到了另一个所在。一条小路,两旁竖立着半人高的血红色篱笆,蜿蜒通往远处木屋。深夜,窗口透出一盏孤灯,屋内有人正断续的痛苦喘息着。这人的命在垂危,且临终时无人陪伴。
她在门口徘徊,脚步却被什么阻碍,无法走近,只能静听着里面传来的挣扎苦嚎。
灯火渐渐暗淡,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漆黑穹顶绝望虚无,充塞生命滑走时的悲苦无助。火光最后摇晃一下,终于熄灭,咳嗽声也随之归于沉寂。小屋被涂上了坟墓之沉黑。门下慢慢浸出深色液体,阴暗光线下看不清颜色,只闻到腥气。是血腥气。血不停涌出,就像门内有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冰冷刺鼻且不带丝毫暖度,慢慢的她也分不清周围是气味亦或是血液本身,冰冷包围了她。
和来的时候一样快,幻像突然消失,她发现自己依旧坐在牢房的石地上,身旁歌沅枫两眼灼灼,热切的盯着她,脸上的笑容只令让她感到炙烤般的愤怒。她猛的站起,瞪视沅枫,目光异常可怕,是她在生死相搏的武场上也不曾显露过的浓烈杀气。
沅枫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些,只像在做梦般恍然的轻声说:「两块牌子若有一块发光,妳就是瓦族人;若是两块都发光,除非王转世再生。刚才两块都燃亮了,妳身上流着王的血液……」沅枫忽然不顾地面,忽然肮脏匍匐下去,额头贴地向她行礼,低低道:「我王回来了……我王……」
她每说一句话,端止恺心底的恐惧和寒意就加多一分,一时竟无法开口。
就在这瞬闲,沅枫突然全身一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未曾杀妳,却又不许妳离开……难道……」她抬起头来,额心一凉,已被尖刃抵住。这是端止恺当值时惯用的匕首。
此时若要杀了沅枫,只需往前轻轻一推,但她见沅枫满脸关切,可不是为了自身安危。
沅枫果然索性闭上眼,道:「妳杀了我吧。立刻离开,走的远远的,藏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再也别回来,千万别让她找到,否则,她不会容许妳活在世上。」
端止恺见她垂下的长长睫毛不断颤抖却毫无畏惧之色。只要这刀刺下,瓦族人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女皇的基业可以永固,但沅枫这般逆来顺受,她又如何刺的下去。
她的心思一乱,刚才的幻觉又回来了。血腥气味弥漫整间牢房,林中的湖泊和闪烁的灯影,那冰冷惶惑之感就如她绝不快乐的童年。许多年前,当抚养她长大的老妇抚翠嬷嬷还活着的时候,常念叨着:「止恺,妳扎在大地里的根已经断了……」
河边寥落的树木枝叶萧瑟,黑暗涂抹着影子。
「……从出生那日起,妳就是棵没有根基的树。别以为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高大繁茂,妳没有根,永远长不直,总是朝一边倾斜,终有一日会像蒲花的种子般随风飘零到远方。」
小时候听不懂,现在这些话却突然清晰地从记忆中凸现,她完全明白了其中的含意。这些年来,每当夜里失眠,她总是拖过床边的长剑,把手指放在冰凉坚硬的剑锋上慢慢摩挲。那尖锐的疼痛彷佛一丝光亮划破漆黑长空,使她的悲郁之气得以宣泄。这种深切的情绪从未并且永远也不可能被消除,所有的可能性早在多年前就被一刀斩断,如今能摸索到的仅仅是这锋利的断口。
不管周围多么热闹拥挤,她只感到令人窒息的沉重死寂。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漆黑房间,里面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她忽然间心如死灰。现在已到了抉择的路口,却没有一条路可以前行。多年来的隐忍等待已经被证明是个错误。那么,有甚么东西还值得挽救和害怕呢?
沅枫闭着眼等了许久,却忽然听见匕首回鞘之声,她睁开眼睛,还没开口,旁边突然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低语:
「是你……」
这声音清柔,是个女子所发出,饱含了幸福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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