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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
那晚上他送她回去,在车上她说:“谢谢你。”明诚道:“该我谢谢你,替我圆了场。”微蓝不说话,明诚又问:“你哪来的本事,让南方局替你瞒着?”微蓝不看他,眼睛里的光有些狡猾:“并没有别的,不过是纪律。”明诚透了镜子瞥见,想她和汪曼春不同,汪曼春的老辣狠厉,她的狡猾却清澈。
到了校门口,微蓝急着下车,明诚心念闪动,问:“有人在等你?”微蓝嗯了一声。明诚皱了眉说:“我讲了无数次,你那里不安全。”微蓝道:“事情急,也顾不得。”明诚忽得一笑:“都替你们送上山了,还有什么急。”微蓝略有吃惊,转脸问他:“怎么要你们送上山?”明诚脚下带了刹车,由车滑着,只不肯停下。他听她这样问,加了油门,刷得掠过学校。
微蓝问:“又去哪?”她扬了脸看他,声音里一点点无奈的恳求,让明诚不肯接她的话。微蓝心里纵容的借口又涌了上来,把别的都推了,并不再问。明诚驶过夹竹桃时,想到杨波的脸,下午见面的不愉快,散了许多。
进了门,暖气烘得微蓝脱了大衣。明诚又去烧水。微蓝怔怔瞧着沙发,明诚此前的慌乱尽数传染了她,想逃跑又脚下发软。这一回他没等水开,走了来坐在那扶手上,递了钥匙给微蓝:“如果要用,就过来。”微蓝接了,捏在指尖,搭讪着问:“不会暴露你吗?”
她不愿先谈工作,怕他误会。又不敢说别的,还是怕他误会。明诚坐在扶手上,瞧她皱了眉站着,只看钥匙。这公寓顶上吊着水晶灯,华灿灿的映了绿旗袍,里面像裹着一汪水,一颗黄铜钥匙捻在她指尖,也泛了星光。明诚想到她夜色里舒展的身手,凌乱飞扬的头发,衬了亮晶晶的眼睛,竟不是一个人。
明诚忽然拉她的手,迎着灯展开。那手掌粗砺,尽是茧子。微蓝不想叫他看,急着扯,明诚便握得紧了,一时却说不出话。微蓝低声道:“杨波还在等我,他今天和你见面,要说给我听。”明诚接道:“先听我说也一样。”
灶间的水不合时宜的开了,咕噜噜催人去。明诚丢下她去关火,却听门咯的一声,她走了。明诚看着灭了火苗的灶头,知它滚烫,又瞧它冰冷。他转身穿大衣,灭了灯,下楼开车回明家。
明诚抄着两条烟,梁仲春送他的“美人牌”,大衣飘摆,去了特高课。
今天开条子的,是个蜡黄脸的日本人,坐那板正严肃。明诚说了来意,他仍要打电话核准。明诚便亲自要通南田的电话,冲了话筒笑道:“南田课长,我是阿诚。”他瞄了瞄蜡黄脸,又道:“明日我那船货,要到码头,这时候在领条子。啊,对,对,明天上午九点。南田课长,开条子的太君,很认真,要听您发话啊。”他看着蜡黄脸泛了红润,便递了电话,小声道:“太君,南田课长。”
蜡黄脸做些案头功夫,少听人尊他太君,又得了南田表扬,心下高兴。他捧了电话立正,一顿嗨哈呼唷,挂了电话。刚坐下,明诚的“美人牌”便上了桌,笑道:“太君辛苦,润润手。”蜡黄脸又柔和一些,说:“上海的香烟,只有美人牌,还过的去。明诚笑道:“太君喜欢,我日后常常送来。”
他另摸出烟来,替他点上,微笑说:“只有樱花那样柔美的女子,才能称上美人。”蜡黄脸眼睛放光:“明诚先生,在大日本生活过?“明诚摇摇头:“大日本的唯美,让人向往。”蜡黄脸点头道:“生活不能没有诗,明诚先生是懂得生活的人。”
明诚见好就收,抬腕看表。蜡黄脸便道:“明诚先生还有事吗?那么我先开了条子吧。”明诚点头:“多谢太君。”蜡黄脸扯出本子,问到日期货品。明诚却皱眉想了想,请求挂个电话。
他拨了梁仲春,问道:“梁处长,你要的批条,什么时间到?填什么货物?”梁仲春道:“阿诚兄弟,你贵人事忙,我早与你说定了啊。”明诚皱眉道:“又改了吗?”梁仲春压低声道:“那芝麻都在路上了,怎么改?”明诚哦了一声:“那我知道了。事忙,记岔了。”
他笑眯眯对那蜡黄脸道:“他们改了,我记错了。两天后到,一船水果。”
第二日船到码头。明楼支了件事,让明诚去码头办。明诚晃悠到了,憋到时间差不多,便走了上去。刚到码头,便听一阵嘈杂,他拿出管闲事的态度去了,只见日本宪兵扯着梁仲春的人要打。明诚赶忙一个箭步向前,圆场道:“太君,太君,这是怎么了?”梁仲春的人认识明诚,立刻道:“明先生,我们的货被扣了!”
明诚听了,板了脸道:“你们不是有批条吗?“那人傻道:“是有啊。”明诚道:“拿出来啊。”那人瞧瞧日本宪兵,附耳向明诚道:“处长说,到时自有人会拿出来。”明诚便向那宪兵笑道:“他们原是有批条的,请太君略等一等。”宪兵哼了一声:“今日有令,拿不拿条子都要扣。”明诚一呆,问道:“这是为什么?”
便听身后有人冷笑:“明诚先生,你的货到了?”明诚回头一看,南田一身戎装,大马靴直套到大腿,半黄半黑的来了。明诚立刻堆笑:“南田课长,百忙之中,也来视察视察。”南田走到他身边,嘿嘿一笑:“临时有令,今日码头例行检查,凡这一日的批条,都作了废。”明诚悚然一惊,凑近她低声道:“南田课长,您可是同意了的。”南田笑道:“没关系,芝麻嘛,查一查,罚几个钱好了。”她也凑近明诚,低笑道:“亏的钱,友邦银行补给你。”
明诚站直了,脸色便有些难看。南田挥了挥手,立时有宪兵上船,翻找查看,忙了半晌,夸夸跑回来,立正报告:“船上有鸦片膏。”南田便转头向明诚笑道:“明诚先生,这芝麻真的很黑,货色上乘。”明诚咧了咧嘴。南田走过来,打量着看他:“你不说实话。”明诚咬牙不答。南田冷冷道:“我最恨不说实话的人。我要给明长官挂电话。”明诚急道:“南田课长,您高抬贵手,怎么罚都行,千万不能叫明长官知道。”
南田嘴角一拧,冷笑道:“那么就看你,有没有诚意了。”明诚低头道:“但凭南田课长吩咐。”南田将手一挥,喝道:“没收了!”瞪了眼明诚,转身走了。
明诚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一会,梁仲春便拖着瘸腿来了,冲他挤眉弄眼,只叫他出去。明诚同了他下楼,假作送他上车。梁仲春一把将他扯进车来,急道:“这可怎么算,可是亏了大本!”明诚火道:“我有什么办法!她今日忽然检查,这一日批条全部作废。”他忽然斜了梁仲春一眼:“好好的吴淞口不过,过什么七号码头。”梁仲春道:“吴淞口吨位太低,跑一趟不值啊!”明诚抖了手指他:“你必得死在钱眼里!现在南田抓了我把柄,要叫明长官知道,我得脱层皮!”说罢下了车,狠狠一甩车门,走了。
两天后,明诚找了个熟跑码头的人,提了那船水果,直接进了安排好的仓库。
明诚要跟车去大别山,向明楼辞行,明楼叫他一路小心。明诚做了批双层箱子,底部铺了药,上面又加了底,再搁些水果和米粮。又把那车改制了,铁皮做空,藏了枪支弹药。因着华中局的任务,他不便多带人,只挑了两个,倒换开车。那两人长久跟着他,虽不懂何为信仰,但只认明诚这人。
他细细盘算沿路,各种可能都想遍了,方才准备着出发。守到与杨波约定的时间,便见他带了两人走来,一个穿灰褂子的小伙,明诚并不认识。另一个,却是微蓝。
微蓝没穿大衣,裹了件灰格子夹棉旗袍。明诚游走上海滩,见多了衣香鬓影,华服锦袍,见她这样素净,仍是风姿别具。那晚上她走了,明诚只道她不愿意,再不肯见她。所幸明楼处无大事,这几日又忙了送药诸事,正可以躲着不见。
他跟杨波握手,杨波告诉他,那小伙子叫土坷,也不介绍微蓝。明诚自向驾驶室里坐了,司机便招呼他们上车。明诚心知那后面颠簸,又记挂,又不肯开口,生冷的天,迎风不关窗,把司机冻得缩头。
自上海去大别山,要穿了苏南诸地,经南京,到定远,才能靠得近了。明诚坐在车上想:“她这物资,若是长日子弄下去,却是经南京方便。”南京沦陷后,别说党组织,国民党也望洋兴叹。唯独汪伪政府,还有些门道。明诚暗想:“不知她以后,能不能想到南京这一块。”
这一路遇着哨卡,明诚那证件很是管用。只说明家乡下有亲眷,快过年了,送些年货。日本兵核了明诚身份无误,又经不住他钞票香烟加恭维,还算顺利。也有日本兵记挂微蓝的,明诚老实不客气,说是他太太,直接拉了微蓝坐在前面。他靠了微蓝坐了,怕她冷,关了窗,眼睛粘着窗户不说话。司机却暗自满意。
他们晚上投宿,白日赶路,连走了几日,眼见着要到定远。一路上明诚并不搭理微蓝,微蓝也没话要向他说,两人各怀鬼胎,也是相安无事。南京城里难进,为了绕小路,又耽搁了一日。直到第二日下午,方才到定远地区。
到了这里,明诚便不认路,全靠杨波坐前面指点。他一人缩在那箱子中间,看着土坷,问:“你多大了?”土坷便答:“十七了。”明诚点点头,问他家乡亲人,知道都没了,心下恻然。然而他有兄弟在一边,又不敢打听微蓝。他那兄弟却和土坷处得熟络,两人叽叽嘎嘎,一路也不知说些什么。
明诚倒奇怪,他的人鱼龙混杂,平日里当得上海滩一混,竟能和这土包子说到一处。
他正想着,那车嘎得停了。明诚从那方窗望出去,却见前面四五个人,拖了辆板车,站在路边。杨波和微蓝都下了车,明诚便跟着下了。杨波和他们仿佛很熟悉,招呼着下货,明诚揣了口袋,站一边看着,想想,摸了烟点上,先呛得一咳。
等他们装罢了车,明诚也圆熟了些。杨波过来笑道:“青瓷同志,谢谢你!到这里,就不麻烦你们了。“明诚道:”不是要上山吗?“杨波看了眼微蓝,道:“上山危险,要绕过鬼子封锁。你们已帮了大忙,耽搁你们时间,真正不好意思。”
明诚心想,许是微蓝又起了作用,不要他上山。他也说不出是喜是忧,便答应了,招呼他那人道:“我们回去吧。”正在这时候,便听着“咻”的一声,明诚反应极快,先扑在地上,右手探了抢出来。回头便见一队鬼子,棉帽子像狗耳朵,呼噜晃着冲来。
明诚叫一声:“拿家伙!”那两个兄弟便拆了铁皮,撤出枪来,见着自己人就丢。那枪在空中,明诚刚一抬眼,先见微蓝伸手抄了,拉栓上膛,“砰”得撂倒一个。明诚跟着抬手,“叭叭”两声,打翻当先一个。那队鬼子七八人,也是巡山的小队,叽哇乱叫,找掩护躲了。
他们这几个,尽缩在那车后。明诚便听杨波低声问:“洞拐,怎么办?”微蓝声音平稳,说:“别叫他们招了人来。”她话音刚落,擎了枪便闪出去,边冲边放,杨波他们跟着便冲。明诚耳朵边上,便像炒豆子一般,劈叭乱响。明诚想这微蓝是真敢,他收了手枪,捉了条长枪便闪出去,微蓝已冲到鬼子近前,“砰”一声毙了最后一个。
明诚远远看着,手臂一软,枪垂了下来。“洞拐。”他无声默念。那是两个数字:07。
明诚招过两个兄弟,道:“你们去定远县城,在汽车站等我两天,等不着,回去同大哥说,货给日本人抢了,我叫日本人杀了。”那两人不肯,定要跟着。明诚皱眉头道:“我没时间跟你们废话,表忠心就麻利点快走。”两个无法,只得开车走了。
杨波带了人草掩尸体,微蓝回身见他留下,皱眉道:“你怎么不走。”明诚道:“我不放心。”微蓝不再说话,招呼他们掩进山林。直走到林子深处,天色暗了许多,微蓝道:“快些准备。”她搁了枪,从板车下抽出子弹袋,拆箱子取药,将药盒铺在袋里,捆在身上。他们尽数忙着,明诚便帮着拆那箱子。微蓝低声问:“米袋呢?”便有人递上,却是灰布缝得袋子,明诚不识得,那是后方常用的干粮袋。
微蓝将那米面抓了,只往里填,嘴上说:“快过年了,给他们带点吃的。”最后抓了四个苹果,却是犹豫,杨波接了,轻声道:“我带着。”微蓝站起身,抬手便解扣子,明诚想她总不会不拘小节至此,她已脱了棉旗袍,里面是身青条子竹布衫裤,单薄的只能挡了身体。
杨波早挖了坑,微蓝便将衣裳皮鞋埋了。明诚皱眉道:“你那鞋呢?”微蓝一笑:“不方便带。”明诚看看山路,尖石子四处皆是,不知她惯常过得什么日子。他脱了大衣,却问微蓝要刀片,微蓝给了他,明诚将那大衣割了,扯了条子,打绷带似的,替她扎在脚上。微蓝轻声道:“碍事。”明诚头也不抬:“有血迹,引着鬼子追。”
他们只往山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明诚周身是汗,脚脖子给皮鞋硌得要断。从天色微明,直走到黑夜如墨,明诚都支持不住,可微蓝一丝倦意也无。山里阴寒,他却见她汗水湿了头发,粘在脸上,他把公寓那晚上都忘了,只剩了心疼。
许是到了半夜,月亮挂得歪了,明诚都忘了天上有月。杨波停了步子,道:“前面是崖子了。”微蓝点头,当先便攀过去,明诚抬眼一看,那悬崖斜抖,黑簇簇的仿如恶兽。悬崖下风极大,微蓝的散发在风里乱飘,她召集了人,低声道:“注意安全,两人一组,上吧。”
明诚在伏龙芝学的本领,并着平日里跟着八卦门蹭得余力,尽皆用上。所幸并非直角,还有些缓度,明诚顾不上看护微蓝,只见她身影,在黑夜中伏在崖上,勉力攀爬。明诚爬了上去,西装刮得稀烂,明诚后悔不曾脱了。微蓝伏在崖边,看着他们都上了来,转身便走。他们在那山林中转悠,明诚几乎忘绝了路。
前面忽然有许多影子,尽是蹲跪射姿。明诚一吓,先拉住微蓝让在身后。黑暗里,微蓝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茧子擦着他掌心。他听微蓝说:“找到了。”她松了手,当先走去,明诚只得跟了。直走到跟前,明诚才看出,是一具具风干的尸体。
微蓝鞠了一躬,把身上的捆的袋子解了,围在那些尸体身上,杨波他们跟着。微蓝要过苹果,端端正正放在一具尸体怀中,拔了些草盖了,默然不言。杨波小声问:“他们会转回来吗?”微蓝低声道:“会的。这是他们的路标。”
天边亮了启明星,他们要在天亮前下山。
杨波跟着来接应的同志走了,在山脚同他们告别。微蓝仍有潜伏任务,要回上海。明诚同杨波握手告别,那一日接头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哪一种更残酷,战场还是敌后,明诚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很多人,和他一样,疲惫却坚持。
他们在定远,找到那辆车。车子启程返沪,明诚赶了两人坐在驾驶室,他带了微蓝躲在车厢里。微蓝靠着明诚破碎的大衣,瞧着飞速退去的景物,眼睛里是冰凉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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