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淹

　　前方深蓝的几层阶梯漂浮空中，站着的几位美人神姬微微低头示意，青宁没来过东泠当家的大堂，以往见东泠家主都在别处，如今来到别人的地盘，到是应该客随主便了。来往的侍从估计是常见古琛清，个别点头行礼后还会照面微笑。青宁挺相信古琛清总能与别人亲近的，即便是这些偶尔才能见到的侍从。
　　进入殿内，周围摆放的到处是奇珍异宝，青宁面前迎来一个长得像竹子的东西，通体荧绿，在本就明亮的大殿内仍是发着不容忽视的光芒，水波一荡一荡，那小东西两只后脚轻轻一划就来到了古琛清面前，嘴里呜咽几声，往古琛清怀里涌去，古琛清用手揽住，说道：“走吧。”青宁心道原来这就是东海迎贵客的开门竹。
　　二人由着开门竹拐了个弯，青宁就瞧见了坐在半层楼高的台上的东群东海家主。见到他们来了，东誓群扬起衣摆从上而降，青色的衣衫纹丝不动，满头黑发却随风荡起，颇像弥勒佛的脸上扬起一股笑意，转头看向青宁时面色无异，嘴里说：“古上君，陵上神，别来无恙。”虽然看起来像弥勒佛，但眉间还是有股英气。古琛清笑道：“东海家主今日看起来还是意气风发，陵上神与我半路瞧见，就一道同来了。”青宁双眼眯眯：“多日不见，特地前来拜访。”
　　空中浮来几把水晶座椅，东誓群用手抚了抚肩，然后示意都坐下来，才说：“难得见二位，都请坐。自从上次酒会一别，如今再见不免的有些萧索。”古琛清举起茶杯，抿了抿杯沿，眼眉低低道：“人间盛世繁华更是如此，悲欢离合，阴阳相隔也是常见，我们做神仙的倒也免去了生死的烦恼。”青宁点点头，朝东誓群说道：“如古上君所说，离合常见，东君不必介怀。上次因为来得仓促没来得及叙旧，实在可惜，此次前来也是想一补遗憾。”
　　东誓群笑着“恩”了一声，青宁继续说：“拜访东君，不免也要看望东泠少姬。”说完看看东誓群，似乎面色没有变化。东誓群微微低头看向青宁，坐在水晶座椅上的女子双目带笑，饱满的额头轻轻低下，看起来不凌厉，却隐隐约约透露出不可拒绝的感觉。
　　旁边的古琛清看看两人的神色，说：“二位先尝尝这茶，醇香无穷，耐人寻味。”青宁率先举起茶杯朝东誓群和古琛清扬了扬，轻微仰头饮下小口，又说：“东泠少姬有些做法不够冷静，我既是她的好友，应当劝慰她，何况东君近日也因此颇为烦扰，若我出面劝说，也算是为东君分担了。”东誓群这才举起茶杯，目光落在杯内荡漾的茶水，说道：“陵上神心善，我着实感谢。”
　　大殿蓦地有些冷寂，古琛清开口道：“东君心里为东泠少姬担心，想必陵上神也是如此。”青宁点点头，东誓群静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招手叫来了个侍从，手一指，飘来一片繁云，说道：“你领了陵上神去见见东泠少姬。”那侍从附身称是，青宁内心欢喜，说道：“多谢东君。”又微微偏了个角度转向古琛清表示感谢，古琛清似乎瞧见了，嘴边笑意加深。
　　青宁跟着侍从登上繁云，那名侍从有心搭话：“陵上神自继位后便没瞧见来东海的大殿了。”青宁惊诧地看向身边的侍从，眉宇自然，却有些老态，似乎仙龄很大了，虽然穿着青黑色的侍从衣衫，然而天质却不低。面相陌生确实不曾见过。青宁回道：“神君见过我？”那侍从点点头继续说：“从前见陵上神是极失落的模样，不似今日这般生动。”青宁更觉得奇怪，这明明是第一次来东海的大殿。正想继续问，青宁忽觉身上骤冷，不知不觉间寒气渐渐逼来，面前竟是一个冰冷异常的寒窖。
　　青宁不可置信道：“东君竟将东泠关在此处？”千年寒窖，顾名思义，冰冷严寒叫寻常的神仙都挨不住，何况是心境不平，精神衰弱的东泠。这个东君竟然舍得这样待自己的亲女儿。侍从福了福身子，说道：“陵上神息怒，君上这样做也不全是惩罚。少姬体寒，虽在寒窖中难忍乏累，却对身体仙法大有帮助。”青宁心中冷哼一声，平息了情绪道：“带我进去吧。”
　　走进寒窖，一股冷气逼来，饶是青宁这样修为的神仙，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身边的侍从却跟在外边无异，仍然一副尊敬懂礼的模样，转了两个弯，才看到一扇冰雪覆盖的大门，侍从扭开门边的把手，大门缓缓移开，青宁看见从前生龙活虎一样的东泠，正静静坐在一旁的水晶凳上，瑟瑟发抖。
　　青宁不禁叫道：“东泠。”
　　前方呆坐在椅子上的东泠听到后先是一怔，而后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水晶凳往下倒去，发出“咚”的声响，东泠转过头来，通红的双目十分显眼，苍白的唇色几乎要与脸色融为一体，青宁快步走过去，扶住东泠的手，久久才轻声说道：“辛苦你了。”东泠紧闭双眼，紧紧握住青宁的手，好一会，才睁开了眼睛，看看门边的侍从，极小声地说道：“帮我救救唤欢。”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青宁看着面前的东泠，微低下头，眼中酸涩，几乎哽咽。
　　东泠喃喃道：“我虽有一段时间不见唤欢，可他在之前心心念念的模样，一鼓作气冲下凡间的模样，仍是让我担忧，若是，若是他知道那个女子死了......”青宁忍着眼泪开口：“东泠，我本意是过来劝你，”青宁想起门边的耳目，把声音放大了许多，继续说：“那位远唤欢上神，终究不是你的良人，何苦为难自己。”青宁越往后说越发大声，可东泠魂不守舍一般，往后小幅度地一荡又回来，咬牙说：“我意已决，他这样的脾性定然不肯放弃，如果不结亲，他会被继续关押，可是他受伤严重又被禁足，岂不是了无生机。”东泠跪坐在铺满白雪的地上，似乎精疲力尽。
　　青宁想扶起东泠，东泠却像赌气一般不肯起来，过了好一会，青宁徐徐叹出一口气，说：“我从来就知道自己劝不了你。还记得小时候见你往树上爬，仙法不精，肯定摔得惨，你执意上去，最后摔得头破血流，我埋怨你，你也还是说没关系不后悔。如今虽是不一样的事情，但是人还是你，你若最后摔得惨了，可会后悔？”东泠瞪大着眼睛，轻笑了一声，缓缓开口道：“我明知道情不是该任性的东西。人间有句诗词叫‘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说的不就是我吗？”
　　青宁流下眼泪，悄声说：“我去帮你，但结果怎样就看远唤欢的造化了，好吗？”说完拉起东泠，东泠软下身子被青宁扶起来，两眼恢复了些许光彩，扯扯嘴角说：“与你半路一起长大，早明白你的为人，若不是一定要拉关系的时候，你断不会去。都是为了我，要你这样透彻的人去低眉顺眼......”青宁轻轻拍了一下东泠，强笑道：“既然知道就好好告诉我，待我与蛰演帝君说清后要怎样劝远唤欢。”东泠难受地点点头，看向青宁说：“连累你去找蛰演帝君，只是如果唤欢再执迷不悟，蛰演帝君强行护着他，也难保不会被推进忘年湖。”
　　青宁沉吟一会问道：“是无别台那的？”东泠说：“卿真的地盘是无别台，可是无别台隶属吟回泉，忘年湖也是吟回泉的，卿真管不了。”青宁心想难怪卿真不愿意来这趟，估摸着只有找蛰演帝君这条路了。其实，忘年湖对远唤欢何尝不是一个解救的机会？忘记尘世凡俗，也忘记前因后果，如初生婴儿重新降临世间，再来一次生死轮回，这次也许再无关情爱，清淡修仙无痛无痒。
　　青宁看着白雪皑皑，眼睛移向门口，见那侍从俯首站在门边不闻不望，才轻声开口道：“你害怕他浸入忘年湖，怕他没了修为记不起你。”可是，不愿意的人是远唤欢，他放不下那个凡人。东泠说：“是，但他更怕，他怕忘记那个凡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对我来讲，忘了那名死去的人间女子于他是最好的结果。”
　　青宁沉默了好一会，担心地看向东泠，心里难受着说：“你怎么从没与我说起过这些事情。”东泠垂下眼帘：“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唤欢喜欢那个凡人，我喜欢他，这样的故事想必你听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说完又像自嘲般开口道：“你看的话本总有我这样的故事。”青宁说：“你该告诉我的。”东泠摇摇头：“告诉你，然后劝我不要喜欢他？我要是能做到也不会有现在狼狈的一面了。青宁，别怪我没告诉你，我心里难受。”
　　青宁想起从前自己与东泠总是有心事交谈，如今她的许多事情自己似乎都不太清楚，而自己还不是一样没把一些事情告知给她。青宁沉默着扶起倒在边上的水晶椅，又把东泠扶起到椅子上，慢慢说：“我不怪你。”
　　东泠徐徐呼出一口气，好一会才说道：“若蛰演帝君那边说好了......”话说到这里却停下了，似乎不知怎样开口。青宁摇摇头：“东泠，你明知直说给远唤欢是不可能的。即便你不愿意欺瞒他，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东泠回答：“我知道，他是不爱我的。欺瞒对他来说，也不是背叛。”
　　青宁看着两眼无神的东泠，半响说：“我知道怎样说，交给我。有时候，我实在想扭转你的决意，不管是小时候爬树的那次，还是现在。”东泠抿着嘴唇，好久才说：“我也想扭转唤欢的决意。”
　　门边传来那侍从的声音，略带低沉：“陵上神，半个时辰到了。”青宁抬眼看过去道：“什么半个时辰？”东泠撩开袖子淡笑一声说：“爹将我禁足这里，说到底也不过是怕我出去张扬让天帝知道这件事，时间的限制是怕你将我带出去罢了。”青宁对侍从说：“你且等等。”又转头朝东泠轻声说：“你答应我，在这里不要胡思乱想。”东泠疲惫地点点头。
　　青宁慢慢转身跟着侍从走出门外，短短的路程，青宁回头从门准备合上的缝隙中看见东泠呆呆地坐回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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