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那种心情：生命中突然出现一个人，似曾相识般，在脑海里划过流星飒沓、万千光华，似繁花落遍。
　　只一眼，便晓得是万劫不复。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大地便回以粉妆玉琢，于此之中，昼与夜只静静地交替。一切皆是空茫洁净，又都寂寥索漠，似将荒凉沉抑融进人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西山湖。
　　那是学校最西边的一方大湖，荒凉偏僻，使两校隔湖对望。只因湖水污染严重，尝有怪味散发，便鲜有人愿来这地方。等我意识到自己站在湖边时，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站在湖边了。冬日这一场大雪竟比初雪强了许多，使人真正开始畏惧彻骨严寒。但也正因如此，湖面泛着薄薄的一层冰霜，寒气顿张，竟使凛风中也隐约多了丝沁凉的馨香，似雾似霰，透入心脾肺腑。
　　人于天地茫茫间，渺沧海之一粟。忽然便听得远处杳杳飘来一缕琴音，轻缓如无，在冰湖天雾濛濛中隐现。接着，漫天大雪深处，摇来一叶扁舟，菱角叶儿般荡荡悠悠，仿若直下云天。乌蓬下，有公子端方如玉，乘雪破冰而来，垂目抚琴，孤远清癯，似现而非现，如来如无来。
　　悠悠雾雪，如缭如绕。
　　不知几时，那琴声消散，小舟飘至岸边，似破开了云雾。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问。
　　“过来。”他负手立在舟中，定定地看向我。
　　我未加迟疑，隔了水缝跃了过去。
　　双脚着地，落得舟身摇晃，身体微微向前倾，得他双臂一扶，落入一个清冷带寒雪的怀抱，不禁打了个寒颤，又迅速退开。而他却若无其事，只转过身，拿了长橹划水，默然背我而立。
　　只来时容易去时难，要逆风破冰，不知得付出多大力气。诚然，孤叶扁舟仍慢悠悠驶进漫漫云雪雾绕中，消失了踪影。
　　“今天是叶霖非生日，我们去聚餐唱歌了。张阿楚和纪昕定的明晚的机票……”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些，仿佛只是无意识间流露出一个脱口而出的习惯。又仿佛，我潜意识里知道他在聆听，他懂得。我甚至没觉得丝毫诧异，只静静失神，盯着那被逆风鼓起的雪色广袖、那拂乱我心扉的长长墨发。他仍顾自摇着撸，默然背我而立。我低下头，不愿继续看他，心里有些莫名失落，便惆怅地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斑点狗，虽然只养了一年多。后来它死了，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日我突然想通了，生死、相聚、别离、成败，都不过是一时。过了那一时，我还是能够好好地活着，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哭。但是，那一时总是难过的，恨不得这世上没有死亡、别离和冷漠。”
　　我抬起头看向他，但他不知何时起已转身看着我。他离我很近，我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现在呢，还是很难过？”他轻声问。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咬牙一股脑地絮叨道：“我总在想，过了今天就好了，过了今天就好了。后来有一天，我生病了，一个人在医院里吊水，天很晚，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很想我的家人，我还想起了白琉璃，我还想起了于冰、赵水方，我还想起了……很多人。但只能够想。”
　　“现在好些了吗？”他又问。
　　我一愣，随即笑道：“说出来后，果然好很多。”
　　易玄也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应该是超凡脱俗的，是与世隔离的，但在这一刻，他幽邃清亮的眸子里闪现出尘世的喧嚣，竟让我莫名感到一阵陌生、恐慌。
　　他专注地看着我，忽然伸出双手，捧起我的脸颊，动作轻慢而虔诚地矛盾着，仿佛仔细观摩一件珍惜多年、失而复得的宝物。就在我以为他要吻我的时候，他却仅仅只是用一种轻柔如羽毛般的口吻，似叹非叹般，对我说道：“你只是一个人，孤独得太久了。”这便恰似一颗石子匝入冰湖，破开薄薄的寒霜，在水心里激起丝丝波纹。一言聊胜千言，一语含蕴万语，他的眸若秋水潺潺温我心悸、蛊惑我。
　　我怔然看着他，执拗地沉溺在他幽邃的双眸里，疯了般想到，为了这一刻的心悸，我甚至愿意为他去死，去面对我最恐惧的东西。
　　失了橹，孤舟随水漂远，而我只随他眸中的波。
　　天地是一片冰雾，无边无际。
　　他弯腰坐进乌篷中，十指落向弦琴，开始一曲非雾非花如烟波浩渺的长呓，在冰天雪地茫茫无色里绝响。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入神地聆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放空思想。忽然地，他清浅微蕴磁性的吟唱和了琴音传来：“渺渺烟波，依依无忧。一枕梦华，泱泱不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
　　声断处，一列雁字折回，乱了漆鸦归路。
　　我只道这冬日过于蹊跷，自己的睡意便朦胧了白茫茫天地。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周围白静得荒凉、凄厉，却是、是一间诊室，冷冰冰空荡荡的，涨满药水的冲鼻味儿。而我正靠在软椅里，半晌回不过神来。手背上传来又凉又胀的感觉，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吊瓶内早空了药水，血沿着透明的药管向上回溯，已至半空。
　　那是一场梦吗？
　　“护士，这里！”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静和沉迷。
　　蓦地循声看去，只见易玄正站在门口，目光漫不经地心落在我手背上，似奇异的暗光一闪，又瞬息撇开了。
　　我直愣愣地看向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的他，震惊和疑惑得无法形容，直到他让开道，让一个护士走了进来。那护士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给我换了一瓶挂药，清理完事后就转身离开。
　　易玄便从门口走进来，客气道：“好巧。”
　　“是……啊，真巧，”我蜷了蜷僵硬的手指，尴尬地干笑两声，没话找话道，“你怎么也在医务室？”
　　他朝我走来，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慵懒一笑：“来体检。”但他似乎不愿多说，只是随手抽了一本杂志翻看。灯光很亮，打在他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更显轮廓深刻、静如雕塑。他深色的碎发随意垂下，露出白皙的颈项，黑色大衣里是件格子衬衫，再往下，便是条深色牛仔，干净整洁，简单而清贵。
　　一时，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觉得很尴尬，有些坐立不安，而他只是旁若无人地翻看着手中的杂志。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摇着丝血腥气。我咬了咬唇，木然地盯着染血的透明管，忽然出声对易玄道：“可不可以帮我个忙，帮我换一换暖手瓶中的水？我的手冻没知觉了……”
　　他抬头看向我的手，露出一个让我无法理解的诡异眼神，瞬息即逝，却仍教我感到刹然地莫名心慌。只见他伸手来取我手中的暖手小瓶，指尖无可避免地与我碰了一下，我却“啊”地低叫了一声缩回手，支支吾吾：“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比天上的雪、湖里的冰还要冷，比我那被吊水灌僵了的手背还要寒！但他没什么反应，只若无其事地拿了小玻璃瓶出去，不一会儿便换了热水回来，递给我。这一回，我们的手没有触到，我只敛神道了声谢便将那瓶子搁在插针的手下边，又用围巾盖上。
　　他仍坐到我旁边，却看向我。
　　“怎么了？”我无法忽视那注视。
　　“好些了没？”他的眼里流露出担忧，但面色仍然淡淡的。
　　“嗯，好很多了，”我紧张地蜷了蜷僵硬的手指，又笑着补充道，“有好几年冬天没感冒了，突然受了寒来吊水，忘了带电暖水袋。”
　　“嗯。”他点头，声音带柔，“喝不喝水？”
　　“不了……谢谢。”我摇摇头，呆呆地别开眼，心里涌现出奇异的暖流，鼻子也微微发酸。我没想到，自己发烧独来医院打针，竟还有个人这样关心自己，还是这……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我也没想到，我会这样感动，仅是几个简单的字，就让我想要大哭一场；我更没想到的是，那个梦，以及梦醒后。所有的这些突如其来，再加上我受寒感冒的原因，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他就在这里，看似近在咫尺，又抓不住、摸不透，让我彷徨猜疑。他这个人，分明才出现几天，却好像已经这样陪伴在我身边多年，让我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依赖。我看着他，很容易便恍惚失神，如同受到了某种蛊惑。
　　“你、你冷不冷？”我忍不住瞄了眼他的手。
　　“不冷。”他答。
　　“我、我总觉得自己以前见过你，但想不起来。”我尴尬地说。
　　“似曾相识？”他深深地看向我。
　　“似曾相识。”我迷惑地盯着他蛊惑人心的双眸。
　　“从心理学上讲，即视现象通常发生在人情绪不稳时，是指一种使人未经历过的事情和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如果你产生了这种幻觉，或许只是因为你最近太疲惫，压力太大。”他的双眼凝睇着我，像两个引力极大的磁场。
　　“不是。”我困惑地摇头。
　　“那是什么？”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我、我……”我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
　　“是什么，说出来？”他循循善诱。
　　“我，我想这没法解释。就连你的这通分析，我也似乎在哪里听谁说过，只仍然想不起来，就好像得了失忆症那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实际上，我也说不清楚。易玄……易玄……”我低声呼唤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无意识地在给自己催眠。
　　“我在。”他抓住我挠头发的手。
　　花非镜中花，雾非水中雾，似花似雾，朦朦胧胧，便仿佛、仿佛我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的，全是眼前这个人，全是他。那种铺天盖地的惊憾几乎让我发狂。我贪婪地盯着他清癯的面容，又将目光定格在他漆黑醉人的眼眸中，豁然一笑：“又是这样的感觉，我好像是……喜欢上你了，就好像……一见钟情。这感觉真是奇怪，没法形容。易玄，你、你能不能够接受？”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流光四溢。
　　我像是受到了鼓舞，激动而窘迫，并乱七八糟地说道，“我以前，从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但是这种感觉，就像着了魔、中了蛊，折磨得我精神恍惚。那天，当我在会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很久。后来、后来在旧体育场，你、你跟我说似曾相识……易玄、你……我……”
　　一个轻柔的吻迎面压下来，阻断了我毫无章法的表达，它细细辗转，经我微吮，又轻轻离开，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表达他静心的喜悦与感激。
　　我涨红了脸，既雀跃又紧张，最后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我感觉得到的，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对。”他答。
　　我惊喜地瞪大眼睛，心悸得愈加厉害，又止不住皱眉笑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不安。”
　　“让我猜猜。”他退开稍许，面色寂清地笑道，“你肯定在想，‘我这么平凡，甚至很失败，为什么易玄会喜欢我？’你还在想，‘事情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我们明明才只见了几次面？”对不对？”
　　“你……”莫非会读心术？
　　我惊愕地僵直了身体，忍不住就颓败地垂下头，莫名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仿佛自己在他眼里是个完完全全的透明人。但终不能够抵挡住心里的探究，须臾，我又抬头看他，只是默然不语。易玄是个很优秀的人，他长得英俊非凡，学识又渊博，但我猛然发现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其余一概不知。我惊恐于自己的认识，便怀疑他到底喜欢我什么、而我又到底喜欢他什么。如果涟漪过后才发现只是瞬息激流，如果暖风过后才发现是凛冬前奏，那又该以怎样的心情来收拾残局？我感到惴惴不安。
　　但他没有给我过多惊疑恐慌的机会，只专注的凝视着我，双眸漆黑幽邃，浓得仿佛要吸走我的灵魂，并似叹非叹地道：“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对自己多点信心呢？其实我的原因和你的，是一样的啊。”
　　“可那是什么？”我困惑地呐呐低语。
　　我承认自己被他似叹非叹、似感非感的复杂神色弄得晕头转向。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时的我们，都忍不住失笑，他的话分明来得这样莫名其妙，但又如此自然而然，直接掠过了我本该有的疑惑。
　　“无从缘起，恍若梦境。”
　　他在回答我的时候，眼神温柔而朦胧，仿佛是自言自语，仿佛带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欣喜、一种拨云见日的旷达、抑或一种留恋回忆的慨叹。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复杂的情绪，那情绪化为轻声一笑，令我神魂颠倒。但他似乎似乎不介意我的困惑，又补充道：“似曾相识，伴随不离。”
　　无从缘起，恍若梦境；似曾相识，伴随不离。每一个字，都像来自远空的一声鼓，一字一声，密集地落在我的心上。只十六个字，一字一字从我心上穿过，仿佛道尽了我全部的感受，喜怒哀乐，贪嗔痴妄，那些我能够表达的、不能够表达的，那些我懵懂的、明白的、渴望的……一切。我的心魂为之荡漾，神思为之驰往，甚至就连我的记忆也变得错乱，无法拼接完整。
　　“那么你认为什么是……梦境？”我呐呐问道。
　　“梦境啊……”他沉吟后，才答道，“一个充满创作力的心灵，是能把理智由大门的警卫哨撤回来，好让所有意念自由地、毫无限制地涌入，而后再就整体作一检查。我认为，这就是人类本初的梦境。”
　　他顾自微笑，眸光潋滟生辉。
　　这一笑，似烟花的绽放、水莲的摇曳，令我心绪难平。它与我印象中所有的笑容都不一样，它是独一无二的。像太阳光融化冰雪万顷，又仿佛大地瞬息春暖花开，更胜似那梁间的燕啼、归巢的眷念。这个笑容深深感染了我、蛊惑了我，甚而让我有一种自己空活了二十余年的奇异念头。在这一笑里，我能够感觉前所未有的心悸、安宁，感觉到他是懂得我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是命运给与我的慈悲。然而我呢？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微微从痴茫中醒过神，心里便多了一丝无力感、愧疚，仿佛自己爱上了一个飘渺如在云中的虚影。爱？我怔住了，须臾恍然暗叹，——原来这就是爱。
　　“吻我，易玄。”我急于证明自己心中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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