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八苦

　　“少爷……少爷……”
　　徐昭卿悠悠转醒，发现身下垫着厚厚的锦被，便知道自己已经脱险回到了太守府，徐苗端着药碗站在他的床边，眼眶红红的，看到他醒了，又惊又喜，险些把药碗打翻了。徐昭卿还不曾开口，周围便乌泱泱围上来一堆人。
　　“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荣睿晟抢在最前头，半搂着扶着他坐起来，徐昭卿还有些懵，有些呆呆地看着他，荣睿晟笑笑，把他乱乱的头发理了理，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醒了吧？”
　　周围的众人都是惊掉了下巴，代卡上前一步把围观群众往出赶，抓起徐昭卿的手掰开一看——
　　“看吧，我的药最有用了，你又不是没试过。”
　　说着揶揄着朝荣睿晟一笑。
　　徐昭卿全当他说的是当初请神医来医治他的事，倒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当。
　　“你没事就好了，京城变天了，昨夜接到线报，父皇他……驾崩了……”
　　“什么？！”
　　“这里头有问题，如今六皇子已经被二皇子软禁生死未卜，二皇子声称其为大荣正统，不日继位，昨夜那人想必就是他派来解决后患的，徐大哥已经发来消息，他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需得马上回京。”
　　“不错，如今我们打着上京解救六皇子的旗号，就算他弄到了先皇的诏书，但陷害手足倒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江南水患已解，南方诸省民心皆向着三殿下，二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们同他一搏总是有些胜算的，总不能坐以待毙罢。”
　　代卡接了他的话。
　　徐昭卿其实还有些缓不过神来，皇上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先皇，那个疼爱他的舅舅一夕就死在了权利之争中，然后他的子孙后代想着自己的性命和利益，全然没有悲恸难过的意思，这或许就是帝王家的无情，从当初皇上舍弃婉昭仪，到如今诸位皇子夺嫡，这当中没有什么受害者，更没有什么可怜人，所有人都在权利中心可怜兮兮地做着加害者，到头了也是千疮百孔没有一个人做得了全然的赢家。
　　“嗯，现在回京的路上怕是早有埋伏，二皇子的人来得这么快，想必他们已经早有准备，四儿和大将军现下身在西北，得了消息想必也会往京城赶，我们先和哥哥汇合，到了京城便能碰到四儿，到时候再考虑如何解决二皇子罢。”
　　向江南太守借了护卫和南方兵马，江南百姓也有部分自愿追随三皇子北上，一行人浩浩荡荡整理行装上路，朝着腥风血雨的深处进发。

　　*

　　南方兵力虽经受训练多年，但南方安逸，收复了南夷之后便少有战争，南方总兵统领南军多年，性格极为自负，加上三皇子一脉同他们磨合不足，行动起来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一日行至虎跳涧，两边峭壁极高，树木丰茂，在涧底投下深深的阴影，荣睿晟一行行到涧口，周围只有北风穿林而过的声音，山涧的阴影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徐昭卿主张绕路避开虎跳涧，虽然路途会遥远一些，但虎跳涧地形易守难攻，一旦有二皇子的兵马埋伏在山上，到了涧中，便如入瓮中之鳖，不但失去了先机，兵力也十分悬殊。
　　“你一个二八年纪的小娃娃懂得什么，怕是连战场都没有上过吧，还指导老子带兵打仗？老子打南蛮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疙瘩里呢？这虎跳涧难攻不错，但也未必易守啊，这树林子里能藏几个人？”
　　“难保不是精兵。”
　　“得了吧你，再精的兵，老子的五万兵马打得他娘都不认识，弟兄们，听我的，走起！我说小娃娃，你这是在耽误你家三殿下回京当皇帝啊，你担待得起吗？”
　　总兵要走，荣睿晟倒也无法抛下他们另觅良径，倘若遇到埋伏，对内知道是总兵自大失势，对外只会说是荣睿晟驭下不严导致兵将离心。倘若没有埋伏，便是荣睿晟胆小怕事，也会导致原先的支持者怀疑自己的立场。说来说去都是难做，荣睿晟几乎要恨死江南太守了，给了自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大个儿总兵。
　　无法，荣睿晟带着亲卫只能坠在队伍后头，虎跳涧很长，从头到尾要走半个时辰，虎跳涧又窄得很，最多只容得下十个人并排走，一旦短兵相接，涧底的人几乎就是刀俎上的鱼肉，荣睿晟行得小心，一直注意着两边的山坡，生怕发生什么不测。
　　总兵倒是放心得很，他走在最前头，实在觉着一路上鸟语花香，他最怕文人磨磨唧唧讲那些战术策略的，他向来主张一言不合就是干！哪来那么些弯弯绕绕？

　　眼看着就要出涧，一路如常，总兵得意地向后望望，扬起鞭子耍了个鞭花。
　　鞭子还没落下，异变陡生——
　　两旁的山坡上利箭夹着乱石滚落下来，破空之声划破了虎跳涧的“鸟语花香”，荣睿晟还没行到中段，而身后又是一小批江南百姓，要倒着退出山涧怕是来不及，一阵喊杀声四起，似乎是想要慢慢虐杀他们几人，二皇子精兵从虎跳涧前段开始杀起，一点一点让他们感受这封闭空间里死亡迫近的恐惧。
　　总兵就在涧口，听到破空声便暗道不好，这下三皇子怕是凶多吉少，他三两下纵马跃出虎跳涧，带着五百精兵便向着西北奔逃。
　　三皇子亲卫武功再高强，人数也不过凡几，二皇子果真派来了精兵，相比之下实力颇为悬殊，徐昭卿，何缅以及诸位贵族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代卡会毒，勉强算个战斗力，但这样的阵营也抵不过对方的车轮战，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二皇子的兵马杀到眼前，周围的几位贵族非死即伤，荣睿晟杀得周身都是血，疲惫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让他恨不能倚着长剑喘息休憩，一个敌军绕到他的身后，瞄准了了他空出来的破绽。
　　“小心！”
　　徐昭卿猛地将他一推，荣睿晟顺势就地一滚躲过袭击，回头一看，徐昭卿左肩被划了一大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亲卫长挑刀将偷袭的敌军砍翻在地，何缅护着徐昭卿躲到后头去，荣睿晟心头一紧，他恨急了此刻无能的自己。
　　“要是我能长生不死就好了……重要的东西就不会离我而去……”
　　疼痛让荣睿晟出现幻听，童年的关于婉昭仪的梦魇出现在他的耳畔，他利用那种梦魇支撑着他继续爬起来挥剑，他到现今更加思虑长生不死的那种美妙，他有足够的杀敌精力而没有后顾的生命之忧，也不需要徐昭卿的舍身相救，这一趟他怕是就要折在这里了，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获得，而什么都失去了。

　　荣睿晟的幻觉还在持续，突然山坡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一队人马俯冲下来，队伍前头的军旗上，一个大大的“徐”字迎风招展。

　　*

　　徐家军大败二皇子精兵，三皇子退守丹阳城。
　　徐昭卿伤口很深，徐大哥带来的军医只能帮他消炎缝合，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留下了长长的疤痕，以后左臂也不太灵敏，干不得重活，徐昭卿自己调笑，所幸伤的不是右手，不然拿不了笔才是糟糕。
　　徐大哥很生气，手下的统领抓回了江南总兵，被锁在丹阳城的地牢里，各种严刑来来回回上了好几遍，总兵痛哭流涕求饶，大家也都充耳不闻，先不说徐大哥，诸位统领都是看着小少爷长大的，这总兵直接导致了徐昭卿重伤，他们将他剥下一层皮来都不解气。
　　“大人，徐将军，饶命啊，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自负……可是……要不是我把他们往涧里带……你们也碰不上他们不是……”
　　“你还嘴硬？要不是你这厮，小少爷会受伤吗？你怕是想要逃到京城投奔二皇子罢？你还嘴硬？来人，把他脚趾甲也给拔了。”
　　“饶命……大人饶命……啊——”
　　徐大哥也生荣睿晟的气，这次灾祸全是因他而起，而他连个徐昭卿都保护不好，尤其是在看到荣睿晟只受了些许皮肉伤，他更不舒坦了，弟弟一个文人跟着他刀光剑影弄得一身伤，到头来他倒是落了一身好，徐大哥气不过，看见他就是一阵冷嘲热讽。
　　荣睿晟也不敢还嘴，徐大哥说得没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他搞出来的，徐昭卿也是为了救他，如今伤重躺都躺不舒坦，他自己平平安安倒是怎么都说不过去，他连看看徐昭卿都只敢乘着夜里他睡去的时候，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满是愧疚和心疼，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能手握大权让徐昭卿恣意跋扈活得张扬热烈，而要屈尊漂泊跟着他挣扎着遍体鳞伤。
　　他在月色底下摸着徐昭卿的脸庞，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再也不能让这个人受伤了，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他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活着他最想要的模样，他许诺他总有一天要坐上权利之巅，然后同他举案齐眉共享万人之上。

　　这日总兵终于死在了徐家军统领的酷刑之下，军医来禀报徐昭卿恢复良好，荣睿晟也终于鼓起勇气在白日里想去看看他。
　　太守府是小桥流水式的园林建筑，徐昭卿的住处被安排在静谧的湖心阁内，穿过水上搭的弯弯曲曲的栈桥，荣睿晟听到树后头有人在小声谈话，他本想上前去，在听到谈话内容后又躲在了门廊边。
　　“你家公子恢复得可好些了？”
　　“大好了，何大人，你日日来问询，何不亲自进去看看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平日里闷得慌，你也好来同他说说话。”
　　“你家公子同三殿下两情相悦，我去凑个什么热闹。”
　　“你同少爷坦坦荡荡，在那些诗墨书画上更是知己好友，有什么好避嫌的？都是问心无愧，心中自明啊。”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我就不懂你们那些爱来爱去的，喜欢一个人不是更愿意亲近他吗？你是忌惮三殿下才不敢与之一争罢？”
　　“那是你还没有遇到所爱的人，你爱一个人，就会把他放在第一位，比自己还重要的第一位，你考虑的是他欢喜可否，而不是自己舒坦不舒坦了。你家公子同三殿下两情相悦，我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他意识到我的感受之后难做，我不需要他的回应，我希望他能成为他喜欢的样子。”
　　剩下的话荣睿晟没有去听，他绕过回廊走到屋子里去，徐昭卿靠在榻上，准备去拿边桌上的碗筷。
　　“我来吧，你的手不大方便。”
　　“你还没用吧，一起吃些。”
　　“这么一点量，你都不够。”
　　“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高兴些。”
　　徐昭卿看着他笑笑，也不去追问他这些日子怎么总也不来看他。
　　荣睿晟也笑，理了理他的碎发，喂他吃着午餐。
　　“我哥哥是不是又念你了，你也别放在心上，是我哥哥不对，他总是喜欢说教人……”
　　“哪里的话，他说的也没错，如今他也算是我的哥哥，兄长的话哪里有不听不信还反驳的？”
　　徐昭卿脸色一红。
　　“咳，总之你别往心里去，我小时候身子不好，额娘花了大力气才让我变得现在这样不那么弱不禁风，他们自小就爱没有原则地宠我，有些事儿是他们太过了。”
　　“你这身子骨，搁在谁那里都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
　　“行啦，如今情况紧急，你还是快些同他们去讨论对策罢。”

　　虎跳涧一事让他们在丹阳城耽搁许久，但情况紧急，一旦二皇子斩除不利势力登上皇位，荣睿晟再举旗逆反就成了乱臣贼子，为今之计需得尽快解决丹阳事宜，尽早回京同四皇子汇合，众人讨论一番，决定由三皇子同徐将军率队出城，解决二皇子埋伏在城外的兵马，及早回京。
　　出城走了十里，便碰到埋伏的兵马，短兵相接，二话不说便开打，埋伏的都是二皇子的精兵，徐家军常年征战，也不是好相与的，两队人马打得难舍难分，但总体来看，却还是徐家军暗暗压了一头，徐家军打得保守，杀敌的同时还保留实力，旨在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成果。
　　二皇子军统领暗暗着急，对上三皇子，大有直接取他性命的意思，徐将军赶来，三两招化解了他的招式，统领虚晃一招，把他引到林子里去，荣睿晟紧随其后。
　　林子中埋伏了数人，徐将军在战场上一挑五是常态，如今加上荣睿晟，打这八个倒也不是难事，就放心把后背交给了徐昭卿。
　　荣睿晟解决了徐将军背后的诸多破绽，看着不断偷袭的敌军，一个不好的念头竟然涌上心头。
　　如今虽然有徐家军的帮助，但徐家军怎么说也是姓徐，到底不是他的势力，就算他有徐昭卿在身边，也难保有什么变数，如今没有旁人看见……倘若……倘若徐将军因为敌军偷袭身亡……徐家军暂时便要归于徐昭卿看管，徐昭卿带不来这些武官，徐家军的势力便能收入囊中…………
　　“如果能让我获得至高的权利……我愿意……愿意不择手段……”
　　荣睿晟想起无数次午夜梦回的许诺。
　　“如今他也是我的哥哥……”
　　荣睿晟又想起湖心阁同徐昭卿说的话。
　　“爱一个人就要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徐昭卿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倘若让他知道他最亲爱的哥哥是被他害死的……
　　不……他不会知道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