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问青天之前传

　　大宋侍奉天书，全国癫狂，连着西夏、大辽都看着眼花缭乱，频频遣使观礼，更让真宗得意非常。这次，辽国使节过来，真宗设宴款待。酒过半巡，辽史示意身后侍从放下捧着的锦盒，众人都好奇看着他的举动。辽史从盒子中取出两个犀牛杯子，亲手斟满后，令侍从端起，径直跨过赵祺的席位，走到下首的展颢面前。辽史先端起一杯，举到展颢面前“久闻将军威名，幸得一见，不负此生。”展颢连忙起身，不与辽史对面而立，侧身低首，推不敢饮。谁也没有料得辽使会有此举动，宋臣面面相觑。王佑眼珠左右转动，挨个看过众人神情，又偷偷看看真宗——真宗面上还微微笑着，捏着酒杯的手指却暗暗收紧，指节发白。

　　隔了几日，展颢递上辞折，称边境无事，恳请辞官归里，侍奉双亲。真宗不肯，多允展颢半年的假期，陪陪家人，还买下将军府附近的几家民屋，着宫中巧匠把展府花园扩建，给老人颐养天年，再拨几个宫女侍奉，就算天家代展颢尽了孝道，以后休要再提辞官。

　　展颢在家里养病，只是院子大兴土事，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可秋娘不让他外出，怕看到街上情景更加动怒。继亳州献九万五千株灵芝，后来的州县另辟蹊径，开始陆续“发现”瑞兽祥鸟，或是挖到上古石碑，万年宝鼎什么的，赶着京城报送图纸，或是把宝物运过来。期间，不断有大量‘百姓’涌入汴梁，集体请愿要求真宗承应天命，泰山封禅，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无休无止。

　　同年十月，真宗率百官封禅祭天，只道钱也花了，戏也唱了，皇帝总该尽兴收场，不想真宗又提出修缮什么昭应宫供奉天书，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展颢自此称病，不去早朝。不过，展颢和李奭接连家中有喜，冲淡不少心头乌云。两人击掌约定，指腹为婚，并取龙凤玉佩作为信物，给各自妻子收好。算起来，应是展颢的孩子先出生，展颢念着最好生个儿子，还被秋娘嗔怪了几次。

　　数月之后，展颢如期“康复”，赵祺却“病”倒，怎么也不肯跟着回河北。真宗也不强求，令王佑劳军，随展颢等人返回边关。这大半年来都是陈方坐阵大营，看到众人回来，连忙安排接风洗尘，好生安段王佑等人。

　　第二天清早，林汉便去了小店，进门才发现自己是最早的顾客，不免有点尴尬。小店老夫妻见得他来，显得十分高兴，一边询问为何数月未见，一边张罗吃食。林汉环顾小店，桌椅都新换过，墙面也粉刷一新。清风撩起挂帘，他隐隐看见里面供着香烛，再定睛细瞧，大惊之下也不打招呼，径直掀帘进去。

　　香阁供奉的是两张画像，上方是熏黄发卷的观音娘娘，下方新贴的画像字纸粗陋，面目模糊，但那身将军服毋庸置疑。跟着进来的老夫妻解释“展将军救了我们的命，还给银子安家，又让士兵给我们修缮房子。我们老百姓没什么可以报答，只能早晚三炷香。”

　　“只你们一家，还是大家都这样做？”

　　“大家都这样做，只要有菩萨像的地方都可以请到将军像。”

　　“你们这样做，要害死展将军的。快撤！快撤了！”说着，林汉就上前撕下画像，拽在手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连小姑娘端着汤羹，在身后连连呼喊都没有听进。

　　林汉安排士兵分散到各个村落，只要有这样的画像一律撕下，不许再有流传，一气安排好这些事情，又马不停蹄找到展颢，面色焦急地立在几米外。

　　展颢换身便装，宽衣束发，立在军营外散心。有农妇推小车沿路叫卖甜点。背上的孩子扭动，挣扎着要下来，她解了背绳，抱在怀里哄逗。那孩子不到周岁，穿着大红的肚兜，口中咿咿呀呀，舞动的小手腿粉嫩得白藕。展颢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弯腰温言询问“我可以抱抱他么？”

　　农妇并不认得展颢，见来人面目和善，微笑着把孩子递过去。

　　展颢从未抱过孩子，不敢用力，僵硬着双臂把孩子搂着，那小小身体在怀里软软地挪动、酥酥地磨蹭，心里分外欢喜。孩子眼睛四处找着妈妈，扁了扁小嘴，却是想要哭出来。展颢哈哈大笑，将孩子还给农妇，便朝他走过来。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林汉递过画像，把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展颢眉毛逐渐拧紧“怕已经晚了。悠悠众口，只有万一，没有万全。”他负手想了片刻“我记得，几个月前，我们曾找过赵家村村民，商量出让铁矿山，就近冶炼兵器的事情。”

　　“是。当时他们不太愿意，因为数代祖坟都埋在山上。后来打仗，这事就搁下了。”

　　“好。现在你找一些人，强行逼迫这些村民迁走，只要不闹出人命，手段由你，动静要大，越多人知道越好。”展颢迎上他目光，苦笑着解释“如今，我若不做出自毁声誉的事情，大祸顷刻临头。自古，皇帝多不怕将领打败仗，怕的是用兵自重，功高震主啊。”

　　“属下尚有一事不明，当初将军提出请辞，那皇帝为何不允？”

　　“那时他要允了，就要留下容不得功臣的口舌。我们这个皇帝最是要面子，不然就不会非要弄什么天降神书，封禅大典。这事，你只管去做。只是有一点，不要逼出人命，等王佑走后就停下来，再多给村民一些银子安抚。”

　　“王佑…将军以为其人又会做何反映？”

　　“他曾上折子挽留我，表面看起来是不计前嫌，耿直无私。实际上，他摸透皇帝心思，知道根本不会允我辞官。这样做，一方面卖个顺水人情与我，另一方面更是卖乖与皇帝。以才进士，却靠钻营立身，朝堂上多出这种人，终多祸事。我想，他必猜得我此举用意所在，也会跑去说给皇帝听，怎么说能显示才能，便怎么添油加醋地说。”

　　林汉听得，忧色重重。展颢微笑道“这点聪明，皇帝还是有的，比着高低合适自会就梯下楼。边关不会再有大的战事，我也起了归意，索性借此脱去军服，做回个老百姓也很好。”

　　王佑在新修的水榭，听着家姬的歌声，惬意地以手击拍,闭目摇头。突然，有人自外走进，大声笑道“王爱卿，好生自在。”熟悉的声音惊得王佑滚爬下塌，口中称不知圣上亲临，罪该万死，请真宗上座，亲手奉茶。

　　真宗只带了几个随从，便装出宫，令歌姬重新演奏“还是王爱卿会享受，早听得你斥巨资修了个院子，有几妙处皇宫都比不得，今日算是见得，果然不虚。”说的王佑头冒冷汗，口称有罪。真宗却不以为意“当朕这个皇帝做糊涂了，当官是怎么当，一概不知道么。只要忠心为国，其他的事情，朕不苛全求备。只是一点，凡事必在人之常情，不可奢求过度。”

　　王佑斜斜侧身，在下首陪坐，介绍所演剧目是出新剧，现在演的是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那重阳听得牡丹的弦外之音，乐得合手。真宗笑问“那王爱卿说说，朕今日又是为何而喜？”

　　王佑眼珠左右闪动，面色不定“臣请皇帝移步，上阁楼听得下段仙姑梦登妙境。演何仙姑的女子是臣重金购得，步步生莲，当有缥缈出尘之感，臣借这出戏的时间，再细细想想，也才有把握说得准。”

　　真宗依言。李公公想要劝阻，真宗回头道“出了宫，你也且让朕入乡随俗，伺候的人都是现成的，你们就在此处侯着。”

　　上了阁楼，王佑挥手让家仆全部退下，这才跪下“可是为了展颢扰民，言官弹劾之事？”真宗面色一沉“这种由头也亏得你堂堂大学士说得出，难怪要挑这等无人之处。”

　　王佑边哭边奏“下官此举全无私心，斗胆猜测圣心，也是忧心圣上所忧，担心龙体为国事劳瘦。”

　　真宗让他起身“噢，既然说起此事，那且说说看。你把朕邀至高台，也是有话要说的。但说无妨，出得你口，入得朕耳，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王佑便把边关居民供奉展颢画像，敬若神明的事情说了。真宗道“你回来奏折上只字不提，是展颢送你不少好处吧，做个和事佬，上天言好事。”

　　王佑明白真宗早就知道“臣想，若是上了明折，难免会让展颢知道，起了戒心，臣一直想私下找机会面奏。展颢在臣面前演出这样一出戏，无非掩其锋芒。臣观展颢，虽是一员武将，心思缜密，精明过人，如这样人才不能为我所用，就不该留虎为患。何况，今日有些武官行迹放肆，处置展颢也是给他们警告，就算功勋彪炳，也不能恣意妄为，目无律法。”

　　“本想着念在往日功绩上，降三级留用，或换在地方做官。如今看来，也只好让他回乡务田。”

　　“展颢不近女色，不爱金银。臣听说，他帐中从不留宿军妓，有人送绝色都被退回，府中用的全是老妈子。他将所有奖赏都分了下属，起居简朴。试问，如此胸襟志向，即便圣上封个万倾良田，可他岂是做个乡间地主可以满足的？”

　　真宗沉吟不语，王佑接着说道“展颢戍守边关二十年，帐下军官半数以上皆是出自他提拔。如今，辽军遥望展家军旗帜而震胆，辽人敬畏展颢胜过圣上，百姓只知展颢而不知有朝廷。即便圣上没有伤虎之意，焉知猛虎有无害人之心？试问当今朝廷，何人可去替了他的位置，支使得动这三十万的队伍。”

　　真宗怒得一拍桌子，王佑住口，又连连称罪，不想真宗语气一转“即便朕要治罪，就滋民一事，赵家村也没有闹出什么人命，太过事小。大宋自开国以来，可没有滥杀大臣的先例。”

　　王佑前行两步，低声道“闹出人命了，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楼下，李公公心不在焉听着戏，不时抬头看看阁楼。真宗谈兴正浓，似无去意。旁边一小太监瞅着“李公公，皇上怎么兴致那么好？这都深夜了。”

　　李公公摇头道“皇上兴致好，这个王丞相兴致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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