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

　　菊，似秋，花开，亦如秋。
　　荒芜的庭院里，我静静地沉浸在漫黄如金的簇拥中，夜凉如水，让我，不禁起了一个寒颤。
　　“菊花也很美，不是吗？”仰望如墨的夜空，我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开在秋天，开得太冷罢了。”
　　“它可以不开的，它可以开在春天的……”身后，素衣女子端着一杯温茶，缓缓开口道，“可传说里，菊仙终究是爱上了秋祀，为了等秋天的到来，她付出代价——变作菊花一丛，在每个深秋寂寞开放，可笑的是，秋祀终究还是不记得她，因为他见到的只是一丛菊，不管她多美，还是没有逃过命运……”
　　“她，太美了。”指尖摩着金黄的卷瓣，我的心有些颤，“凡是太美，就注定一世悲凉。”——悲哀得一碰就碎，根本经不起触动。
　　“菊已回昆仑湖……”持月挨着我坐下，“本来她是想先杀了你，然后再回去……”
　　菊，一只傲然如凤的妖，她爱怜，只因怜转身时的一个笑容，那么的——绝世，所以，她恨我，恨我夺走了她的怜，其实，她不懂，怜从未属于过她，怜的爱，她受不起，她无法为他付出来世的代价，那太苦，为妖者，本不该与祀者相爱，祀者，本不该有爱，爱只会扰乱祀者的心境，只会带来无限的忧愁——祀者，本应，无欲无求。
　　“做一个祀者，很苦。”温暖自她身上点点传达，她还是这样，表面冰冷，却一直用别的方式关心着我，“祀者的爱，更苦。”
　　“那天你本该走的，你走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啊，如果我走了，又怎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又，怎会爱上他？”——如果那日我不回头，或许，我们真的可以躲过后来的浩劫，我继续逃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怜要疯了……”素衣女子走至桌边，幽然一叹，“你快走吧……”
　　“为什么？”她好奇地望着门外，那美得不可一世的男子正站在空荡的广场中央，背影倨傲。
　　“天地创立后，祀神将自己的神力分与许多修术者，让他们成为祀者，知道鬼祀吗？祀神不是完美的，他的邪力通通集于鬼祀之上，因此，鬼祀拥有能够控制世间一切鬼魂灵怪的灵力，后来，创世之神害怕他会毁灭天地，就为祀者立下诅咒，而怜，他要修成鬼祀，所以必须得疯……”素衣女子自斟一盏茶，眼底蒙了一层柔柔的浅雾，“会死很多人，会流很多血……”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门外男子腾身，也在那刹那，一道闪电落在清冷的街面上。
　　轰隆——
　　天地瞬间变色，暗漠如夜，风大起，浓云翻滚，顷刻，大雨滂沱而下。
　　男子落地，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雨里，乌木般的长发掠起三千。
　　“你不走吗？再不走就走不了了……”素衣女子放下杯盏，双手合拢成十，嘴中默默念叨不止。
　　“走，当然走，我怕死。”她抚平了衣上的褶皱，跨出了门槛。
　　风，吹得猛烈，空气里，曼陀罗花香弥漫绵延，浓郁得让人窒息。
　　雨水沿着他苍白的棱角滑落，嗒——嗒——
　　几声闷雷带着火花轰然而下，击在房顶上，引燃了漫天大火，融融火光里，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哭声、叫声顿时填满了空荡的广场。
　　她停在小镇的尽头，身体僵直，脚步，却最终没有再跨出去。
　　身后，血腥合着曼陀罗花香混淆了念咒的男子，他笑得邪美绝世，血红的双眼涣散着一切——世间骤然失色。
　　她突然回头，踏着泥泞倒下的尸体，在滂沱大雨里，长发扬起，溅起一地的水花——时间仿佛停止，她冲到男子跟前，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那一瞬间，她看到男子眼里闪过的错愕，让她震惊，却，没有让她停止。
　　雷声渐渐地小去，雨渐渐地小去，一切，都渐渐地小去。
　　“好冷。”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之后便惨淡一笑，身体如被抽去力气般颓然倒下，双手，也松了开。
　　男子手一弯，接住了她，目光，久久没有移开，他怀中，她的身体，冰凉无一丝温度，淡远如山的眉目因为寒冷而蹙在了一起。

　　那日，我还是回头了，甚至忘了自己是为了生而逃，甚至忘了这样做所要的代价，可我不忍，不忍血流成河的惨剧发生，因为，我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我，太悲天悯人了。
　　而那个秋天，是有怜陪伴的日子里过得最寒冷的，因为汲取了他体内的万恶之灵，我纯净的灵体便尽数消失，也是在那个秋天，我爱上了怜，怜，爱上了我。
　　“你不爱怜吗？”我默默看向持月，她其实是很美的，只是美得有些孤独——她不懂如何让自己看上去更温暖，她总是一袭素衣，梳着流云发髻，整齐的刘海遮住了那双时常蒙雾的瞳，给人一种疏离远世的感觉。
　　“或许吧……”她低头呷了一口芷茶，目光深深地植入我的心底，她总是可以把一切看得那么淡，不管她是否有陷入，在她眼中，只要有一杯芷茶就足够度过若如浮云的一生，“爱他太苦，倒宁愿不爱……”
　　“倒宁愿，不爱。”我仰头轻笑，淼淼星河网罗着月轮的华辉，一空墨夜里，透着秋天的韵，菊花的味，还有风的刺骨。
　　“可你还是爱了……”持月将手搭在我的身上，暖暖的气息透过我的黑袍，纳入我的身体里，“迟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
　　记得后来，持月先去，留我独自一人，再后来，我也起了身，拍去衣裾上的尘土，如一缕清影揉入融融月色里。
　　那一夜，我未合眼，持月也未合眼，也许辗转反复了许久，也许只是出神地望着青色纱帐，总之，长夜漫漫，风从窗外吹来，仿佛带来了昆仑湖的芦花，带来了山间的流云，菊花纷扰中，我们都没有睡，却都似入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人，一个美如曼陀罗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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