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欣相伴

　　从田文镜被打，胤禛为避免自己手下的人品级低下，进入王公贵族府第的大门只有受气的份儿，每到一家都是他自己亲自领人去。当然到了人家地盘就得听人家话里话外，虽然他有四贝勒和奉旨钦差的身份，别人说话不敢太造次，也着实受了不少暗气。心里有火又着了些风寒，胤禛病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想起小时在阿哥所被人欺负，想起在山东被困在洪水中无人援助，想起在河南焦作，为销毁罪证，有人在驿馆纵火，他差点丢了性命。一次次危险没有好处的苦差落到他的头上，明知道他的兄弟们不必受他的这些苦，有的人财源滚滚，有的人贤名鹊起，有的人清闲自在，而他，只能是做一个不会在皇上面前讨巧，吃苦受累被人骂的阿哥，并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奴才给四爷请安。”陆希言在门外出声打断了胤禛的思绪。
　　“进来，”胤禛应声。
　　“陆先生，辛苦你了。”胤禛伸出手，让陆希言把脉。
　　陆希言手搭在胤禛腕上微眯双眼，片刻，睁开眼对胤禛说：“四爷的病，风寒是小，心火是大，四爷只需放得宽心，吃点儿温中解表的药，三两日即愈。”
　　“想宽心，谈何容易？”胤禛平日很严肃，极少多话，今日是刚刚被心事触动，不免伤怀，随口说。
　　“四爷，请恕奴才多嘴，奴才以为清欠之事最后必以皇上下恩旨，免了许多的债款告终，所以四爷大可顺势而为，静观其变，不必如此忧心。”
　　“嗯？”清欠清到哪一天全凭皇上的意思，这个胤禛早有预料。陆希言一个郎中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倒是有点儿意外。陆希言既然说了，他想也不妨听听，这一阵子观察着陆希言的为人处事，倒不是个信口开河的。
　　“说来听听。”
　　“四爷，皇上素以仁孝治天下，英名盖世，普天之下，人皆称颂。虽然此次情势所迫不得已下旨讨债，他老人家却终究不会不顾及仁君之名，不会让天下人说他老人家为了钱不念及功臣故旧，这是其一。其二，以四爷目前的收获，国库已收着半数以上欠款，如此也基本达到了皇上的预期。还有其三，皇上要国库充盈更要天下归心，有些人的钱不要比要更有用。所以奴才以为这件事最终会以恩旨告终，而且皇上可能会当着众人责备四爷对人严苛，以收人心。”
　　“还真是有可能，这个差事从开始就是苦差。”
　　“四爷，奴才听说阁老曹寅的儿子曹瑁在京城月华楼包着头牌妓女小月霜，户部尚书马齐之子富兴是赌场的后台老板，大学士阿灵阿之子阿尔松阿在万世镖局入着股。奴才知道的少，这些事儿估计四爷要比奴才清楚。”
　　“这些事皇上也未必不知道，他们不缺钱，但还是狡辩说那些钱花在了国事上不想还，能怎么办？”
　　“奴才以为他们的事儿没人揭露出来，官面上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人知晓，所以才能理直气壮为不还欠款生出诸多狡辩，借以扰乱人心，让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们多年忠君报国，却为一点钱被难为，甚至落得丢官的下场，很令人寒心，这样的局面会让重视声名的皇上处境很尴尬。奴才想，这个时候若是有人站出来，让他们的不义大白于天下，利用国家给的权力，操纵商家经营，本就犯了王法，更何况还有欠钱不还，抗旨这一条罪，他们自己知道罪有多么重。当然皇上还是会免了他们的债，但是那就不是他们为大清国出生入死应得应分的酬劳，而是皇上念及旧情，不予追究，是皇恩浩荡。那样的话，他们不但不敢再为被追迫还款有怨，反而会对皇上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奴才想唯有如此才能让皇上重新收复重臣忠心，昭示皇上宽厚仁慈，使仁君之名更加深入人心。”
　　“也有些道理。”胤禛沉吟着。
　　“奴才拙见，皇上准四爷有权清查所有相关人田庄，房产，买卖，及亲戚财产，这也是职责之内的，这样做纵然皇上嘴上依然会怨四爷不会办事，但是皇上心里一定觉得四爷体察圣意。”
　　前一段全心投在清欠的事务中，被陆希言提醒，胤禛恍然大悟。是了，自己明知道没结局的事却为结局烦恼的确愚蠢，这个时候能不能收到钱已不重要，是该为自己铺铺后路了。
　　“陆先生，你的药方爷收了，这阵子爷事务繁忙，对你照顾不周，你多担待，过了这档子，爷必定有赏，你可以想想要什么，无论是官还是财，爷不会舍不得。”
　　“奴才不敢，蒙四爷收留，奴才但能为四爷分忧，即是所愿，别无他求。”
　　“你的心爷知道了，爷必不负你。跪安吧。”
　　“嗻，奴才跪安。”

　　许多事如果司空见惯就会无视，被陆希言这一提起，胤禛不仅想起了他说到的，他没说到的也全想起来了。
　　胤禛是个做事雷厉风行的人，说做就做，他立即叫人去找十三阿哥胤祥来他书房。胤祥正在教场训练，手中有兵，两人商议一会儿，基本上确定了目标和方法，于是几路人马派了出去。
　　胤禛笑了，心里舒服了，病似乎也没了。他命中注定了要多劳多苦，自怜不是他的性格，刚刚那片刻的脆弱只是一个小插曲，他确信他有着无人可及的坚韧。
　　几日之后，万世镖局接了一宗价值百万的大生意，却在沧州丢了镖，被事主告上官府，万世镖局被查封了。满堂红赌场有人诈赌，伙计跟赌客大打出手，混乱之中，有两个赌客被杀，十三阿哥赶到现场，收押了涉案诸人，把满堂红赌场封了。仁和当铺的老板因为拐骗幼女被下狱。世亨酒楼因食物有毒摊上了官司。京畿大药房的药吃死了人，所有相关人全被收进了大牢。本来晚上胤禛派的人要对月华楼动手，想不到没到晚上，大白天月华楼就因为得罪了九福晋被砸得个稀烂。

　　胤禛叫来陆希言想听听他的想法。
　　“万世镖局、满堂红赌场、仁和当铺、世烹酒楼、京畿大药房几处已经办好，月华楼却迟了，爷打算明天给皇上上折子，陆先生有什么要说的吗？”
　　“四爷真是霹雳手段，奴才感佩之至。给皇上上折子的事儿，想来四爷已是成竹在胸，不须奴才多言。奴才倒是白想着四爷不要以为清欠查人财产来回禀皇上。”。
　　“哦？”
　　“若是以清欠之事为由，未免不能彰显四爷顾全大局之心，或者四爷可以上折子说因为那几家多年服侍皇上左右，功勋卓著颇受皇上顾念，在朝臣中地位举足轻重，所以对查到的那几家不法之事，不敢擅自作主，请皇上定夺。四爷是清欠大臣，折子只字不提清欠，皇上应该能够明白四爷的心意。”
　　“也是，现在我的心也不在清欠上了。”胤禛默许了他的想法，转了话题说：“你听说了吧，今天月华楼出的事儿，真像是从天下掉下来。爷听你十三爷说，小半天的时间里，曹家的事已经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连各宫娘娘都知道曹瑁包养妓女了。上半晌，九福晋拿了法兰西国弄来的玻璃彩杯要去孝敬宜妃娘娘，不想在月华楼门口被冲出来的人掀翻了车，人倒没什么事儿，那花了重金才到手的贵重东西打碎了，九福晋气得立马砸了月华楼，听说是曹家小妾闹事引起的，就直接找上了曹家。好容易弄来的玻璃彩杯没了，自然也惊动宜妃。本来我想晚上在月华楼闹出点大动静，另几件隐而不发，让他们看着月华楼前车之鉴，自知进退，没想到曹家小妾自己闹了起来，真别说，这事儿闹的，比爷做的都有声势，这下爷就可以省省了。九福晋、宜妃给夹了进去，皇上是必会知道的，真痛快。”
　　“四爷，不瞒四爷，月华楼的事还真不是天下掉下来的，那是我徒弟做的。”陆希言有一丝得意的神色。
　　“呵，你确定？”
　　“是，她刚才回来跟我说月华楼的事，她替我做成了，我还没来得及详细问问她怎么做的，就被秦管家叫来回话，那孩子从来不说谎话，她既说了必定不会错。”
　　“想不到你的徒弟这么能干，还真是名师高徒呵，既如此叫他过来给爷看看，若是真有才能，爷必不让他埋没了。”
　　“嗻。”

　　“奴婢给四爷请安。”
　　“起来吧。”
　　胤禛没想到陆希言口中的徒弟是个女子，才十三四岁，长相清秀，声音婉转。这么小能做这么大的事儿？胤禛有点意外。他仔细瞧了一眼，感觉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想不起来。
　　“陆先生说月华楼的事儿是你做的？”
　　“是。”
　　“说来听听。”
　　“前几日先生说起曹家的事，奴婢出去玩时，问常在市面上的灵儿，知不知道曹家的大公子，正巧灵儿认识的一个洗衣服的婶子，在曹瑁的外宅里做针线，我有意告诉那女人曹瑁包养小月霜的事，果然那女人用这个消息去那个小妾那里讨赏。那个小妾有几个月不见曹瑁正在心急，听了消息就决定到月华楼去找人，我听灵儿说了这事，就让她暗中以曹家名义雇了几个人，说是不能让少夫人吃亏，少夫人没事便罢，要是被打出来就让他们砸几辆过往的车，越豪华越好，替少夫人出气，只要不被抓着银子加倍。如我所料，那小妾吃了亏，被一群人赶出来，那些外面的人就动了手，没想到他们掀了九福晋的车，事儿闹得比预料的还大。”
　　听她反复说到灵儿，胤禛想起来，这个女孩就是上元节的晚上卖许愿灯的那个男孩，他的大眼睛给他印象很深，当时她曾管那个女叫花子叫灵儿。
　　“那几个雇来的人怎么样了？”
　　“他们都是老道的人，做了事并不乱跑，直往月华楼里去，九福晋的人以为他们是月华楼的人，就直接找上了月华楼，当时月华楼里被九福晋带的人弄得很乱，他们就趁机逃了，一个也没被抓到。”
　　“你叫什么名字？”胤禛不经意似的问。
　　“奴婢，谭慧欣。”
　　“灵儿在什么地方？”胤禛抽冷子问出这句。
　　谭慧欣抬头看一眼胤禛，对上一双冰冷黑瞳的一刻急忙低头，“奴婢当时就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去投山西的远亲了。”
　　胤禛冷冷地注视着谭慧欣，良久说：“事儿办得不错，先下去吧。”
　　“嗻。”

　　接下来的事基本上符合胤禛的预期，胤禛以体谅圣心的说辞上了折子，皇上回复“用心了”。可以看出皇上对胤禛的举动是满意的。
　　曹家的事已上达天听，曹家不敢怠慢，曹寅不顾年老多病亲自进宫向皇上请罪，皇上一见故人勾起情肠，又招来阿灵阿、揆叙、马齐、阿尔泰等一群老臣，共叙当年同甘共苦，建功立业。阿灵阿、马齐、阿尔泰等人自知有把柄抓在皇上手里，抢着约了还债时间，只字不敢有怨，对皇上百般讨好，歌功颂德，大献忠心，好一番恩重情长的君臣一体。
　　最后皇上下恩旨念及旧情，清欠到此为止。在一片山呼万岁之声中一场大戏圆满收官。
　　如陆希言所言，为收买人心，皇上果然在朝堂上对给下属请封的胤禛一番教训，说他不分轻重，读了许多年圣贤书却把圣人的仁恕忘了个干净。
　　胤禛自知难免此劫，只唯唯称是，无一词辩解。对于他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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