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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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宜进宫的日子临近，这一日太太忽想起一事，特嘱咐二奶奶：“别的都还好说，金钱之类是一定要备下的。进了宫里面，上下打赏是免不了的。”二奶奶笑容可掬地答道：“请太太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
　　二奶奶嘴上虽这样说，其实并没有准备赏钱，就连芳宜进宫去的衣裳也只拣了芳宜讨厌的颜色，太太问起来，她只回道：“宫里面比不得外面，穿得喜庆一点才能得太皇太后的欢心。我已经托人打听了，其他格格们也是这样准备的。我们还是随着别人谨慎一些为好。”太太已不管事多年，也只得随了她去。
　　这一日二奶奶打发了人把准备好的衣服送到大奶奶处，让芳宜过目。大奶奶一看，都是些大红大绿的衣裳，说道：“这些衣服颜色这样鲜亮，在宫里未免太惹人注目了。再说，也不合乎格格的性格。”
　　来人是二奶奶的心腹大丫头，叫做红玉，平日里对大奶奶颇不敬重，此时便冷笑道：“大奶奶说得是呢。但这不能怪奶奶，许是你们在关外待久了，不了解宫里的习惯。这宫里的主子人都喜欢这些鲜亮的衣服，看着喜庆。”
　　大奶奶最忌讳别人提起关外之事，别人每提起一次，对她来说就又一次难堪地羞辱。她脸色苍白，一时之间想不到反驳的话，在红玉的盛气凌人之下，活像一个犯了错的人。紫娟看不下去，对红玉说道：“是啊，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回京，真想不到家里面竟然变天了。奴才什么时候学会教训主子起来。不知道是主子在背后撑腰呢，还是这奴才狗眼看人低呢。”
　　红玉圆眼一瞪，看着紫娟轻蔑地一笑：“妹妹说得是呢。你我都是狗，不过打狗不得看主人吗？”
　　这句话一箭双雕，大奶奶和紫娟都被噎得无话可说。
　　红玉把包袱往炕里一推，说道：“东西我已经带到了，穿或者不穿，大奶奶看着办吧。”说着便扭着腰肢往外间走，打起帘子来，却看着芳宜站在外面。只见芳宜面无表情，目光却怒气逼人，看来屋里的对话都听在了耳朵里。红玉平日里对芳宜颇有所忌惮，今天正好被她撞了个正着，不由得虎了一跳，着急忙慌地说了一声：“是格格在外面呢。”
　　芳宜微一颔首，问道：“姐姐来做什么？”
　　红玉听她这意思，好像她并没有在外面待很长时间，但亦不敢掉以轻心，忙赔笑说道：“我奉了二奶奶之命，来给格格送进宫的衣裳。”
　　芳宜淡笑道：“姐姐来得正好。太太也想瞧瞧我的衣裳，姐姐正好取了与我一起去见太太。”
　　红玉不知她是何用意，意有踌躇，却见芳宜挑起帘子，指示紫娟把衣裳的包袱交给她。红玉笑道：“格格，这个时辰正是二奶奶陪着太太摸骨牌呢，我们去了不要打搅她老人家的兴致才好。”
　　大奶奶跟了出来，也劝说道：“芳宜，不要打扰太太才好。”
　　芳宜心疼地看着大奶奶，她的脸色苍白，双颊消瘦而凹陷，而眼圈发红，似乎刚刚擦过眼泪。她不过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跟着丈夫度过短暂的美好时光，之后便一路颠沛流离，内心的坚毅也随之消磨殆尽，只剩下残酷命运遗留给她的孱弱、退让。芳宜对母亲轻轻一笑，说道：“这是太太的意思。”
　　大奶奶将信将疑地目送芳宜离去，然后问紫娟道：“这孩子说，这是太太的意思。你说是真的吗？”
　　紫娟也隐隐担心，但还是安慰道：“格格胆大心细，她说是太太的意思，就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这确实是芳宜的主意。她在外面听着红玉对额娘的羞辱，心中悲愤不已，一时间她心生出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壮。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二奶奶知道她的厉害，要不然她进宫之后，大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
　　红玉跟在芳宜身后亦步亦趋，一时想出一个脱身的法子，因笑道：“你看我这记性，格格进宫的花费还没有入账，二奶奶让我今天一定做好，我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真是该打。”正好走到了二奶奶院子前，红玉站定之后，招呼了一个小丫头，然后说道：“格格，就让这丫头陪你去见太太如何？”
　　芳宜正欲点头，却又迟疑起来，说道：“我进宫所有事宜都是经姐姐的手，太太问起来，姐姐也好应答。换做是别人，回错了，可如何是好？”
　　红玉轻轻一笑，流露出看穿芳宜把戏的神情，说道：“二奶奶也在太太那儿，有什么话，只要二奶奶一回，太太保准高兴。”
　　芳宜目光如定，片刻之久，忽然笑道：“我也奇怪呢。二奶奶既然在太太跟前，可是为什么太太问起来，却什么话也不回。”
　　红玉愣住了，尤其芳宜嘴角那一抹戏谑的笑意，让她心里发毛。莫非东窗事发，二奶奶把她当成了替罪羊？她细细回寻来龙去脉，渐渐找到了蛛丝马迹：二奶奶性格要强，事必躬亲，可是偏这件事情都交予她办理。二奶奶原先交待她说：“我从小见惯了精细的东西，想给她置办得粗糙一些，只怕也比一般的好。你了解底下人的习性，只管把她往粗鄙里打扮，最好让宫里那些锦衣玉食惯了的人，一见她的面就耻笑她。”话虽如此，可此时琢磨一番，二奶奶便有推脱的嫌疑。
　　红玉打发了小丫头，笑道：“格格回来也有两年光景了，可是格格还不知道我和二奶奶关系吧。格格这招离间计可不怎么高明。”
　　芳宜佯装听不懂她的话，说道：“我不懂什么离间计。但是我却懂一件事，我进宫是府里的大事，太太仔细过问也是情理之中。”她的表情忽闪过一丝惆怅，幽幽地说道：“只是二奶奶太大意了，竟把这件事情交待给你来做。纵使二奶奶只手遮天，怎能瞒得过太太呢。太太不提就罢了，一旦提起来，受苦的还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
　　红玉的表情迟疑不定，芳宜继续说道：“太太最疼二奶奶，纵然二奶奶做错了事，她老人家也只会怪身边的人带坏了她。到底是古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
　　二奶奶生性多疑，对下人未免苛责严酷，红玉虽是她的心腹，但多年来亦一直胆战心惊，这一句“伴君如伴虎”直说到她心坎上。红玉脸上露出认同之色，但依然不肯就此倒戈，背叛二奶奶的代价太大，倘若真如芳宜所言，她宁愿做二奶奶的替罪羊，尚能捞得替主蒙冤之功。不过，芳宜再次令她另眼相看，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思缜密、手段玲珑，入宫之后，只怕真的会杀出一条血路来。如此一来，讨好她倒是真的，因说道：“格格所言极是。待格格入宫之后，应多加小心才是。”
　　芳宜早料到不会轻易收拢红玉，见她如此避重就轻，也并无失望，只说道：“谢谢姐姐提醒。”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影业已西斜，一只雪白的鸽子从日光里飞到灰色的屋脊上去，像掉到了阴影里。从天边传来了悠长地鸽哨声，那鸽子左顾右盼，沿着屋脊踱步，却不肯离去。芳宜说道：“别让太太等久了。”
　　红玉上前挽住芳宜的胳膊，把她拉倒一个僻静处，悄声说道：“格格，二奶奶正在太太跟前，格格最终只会讨个没趣，反而把她给得罪了，往后大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她左右看了看，四下里并无他人，更压低声音道：“我们做奴才的，虽不应该议论主子，但这起事情，二奶奶着实有些过分。倒不要让太太知道的好，我私下里就给格格办得妥妥的，保证让格格进宫之后不会感觉难堪。格格意下如何？”
　　芳宜本来带着慷慨赴死的意愿，想在太太面前把事情挑明了，与二奶奶玉石俱焚也就算了，但没想到竟然有意外收获。细细想来，到太太面前告状，她其实没有几分胜算，归根到底，她入宫才是头等大事。
　　芳宜思忖片刻，迟迟不肯说话，倒让红玉着了急，她催促芳宜道：“格格，你的意思呢？”芳宜方笑道：“还是姐姐聪明，一番话提醒了我。只是生怕姐姐不好办。”
　　红玉笑道：“是不大好办，但格格别忘了一句老话——”她双目闪动着狡黠的光，似另有他意，“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眼波微转，语气悠长顿转：“尤其在宫里。不过，格格为人聪慧，一定会有所作为。”
　　芳宜微微一愣，方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知为何她很是厌恶红玉此时老谋深算的表情，她只淡淡一笑，说道：“那有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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