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齐】
　　点烟的动作很熟练，喷吐烟雾的动作也很熟练。嘴角忍不住勾了一勾，她确实是“总给人意外的齐”。唯也不知道她会抽烟。
　　坐在海坝上，刚吐出的烟搀杂着咸腥的海风反噬回来，她下意识一躲。人对味道的记忆，比图象更敏感。曾经，在相同的地方经历过相同的事情。

　　“喂喂～～离我们远点儿，老烟枪。”坐在中间的齐故意挪到月的左边，在她们和她之间留了一个人的位置，然后投她一个坏笑，“拒绝二手烟侵扰。”
　　“那可是精华，我自己都舍不得吸收。”唯说着深吸一口烟，往她们那个方向喷过去。海风斜吹过来，她们吸个正着。
　　“啧！坏丫头。”说着，齐随手抓起一只海坝上常见的海虫子丢过去。
　　唯最怕这个，立刻跳起来躲远些。她们看她狼狈忍不住笑起来，唯本不想笑，谁知道这笑可以传染，也跟着她们一起笑出了声。哈哈哈哈～！爽朗的大笑声是她和唯，其中那个轻轻柔柔的笑是月。

　　月是唯的同位，上课时坐在齐的前面。陶勋在齐的后面。那时他们三个的成绩，陶勋第一，齐保持前三，月名列前十。相对的，唯的成绩最不起眼，在二十名之前。
　　高二的时候，全班自发组织的抵制学校慢待三班的罢课活动持续了整个下半学期。年轻班主任领着一群皮孩子的三班，在学校里像个小妾的儿子。省教委来学校参观访问没有参加仪仗队的份；去当时新开发的东部拍照也没份。班级间总成绩不相上下的三班，因为班主任受人排挤成了牺牲品。没多久，班主任被迫离任，学校还未指派班主任的他们彻底放羊。为证明就是没有老师管也会学好的三班，采取下午一律回家自学的半罢课方式。连教导主人中午在门口堵着，都挡不住大家的归心似箭。
　　这场热血的“五四行动”，带给了唯，月和齐一个悠长假期。那时候她们三个人的日程安排一般是中午在学校里吃完饭，去音像店租上一盒录像带，沿着海边走到月的家，看完故事，学习；然后在下午5点左右齐和唯走着回家。有时没有中意的故事片，三个人就在海边坐上个把小时。那片人迹罕至的海坝是她们的秘密地点。

　　唯见海虫子又钻回岩缝，放心坐回来。齐已经忘记了刚才她的恶作剧，呆呆看着海。落潮时分的海柔顺温棉，细碎的白色浪花好似一排排怕惊的小兔子。轻巧跳上沙滩，又机敏缩回洞。一次又一次地跳上来，缩回去，越躲越远，于是沙滩的面积越来越大。沙滩从悬荡在脚下五六米的地方向远处铺展，接着连上海，海接着又连到需要仰望的天空。
　　一阵失速的眩晕传来，齐闭上眼做了下深呼吸。

　　“我想去沙滩上走走，从这跳下去怎么？”再睁开眼，她做了一个大胆的提议。
　　“跳下去？”唯再次确认，“不是吧。开玩笑。这里离地面至少5米！”
　　“没关系。下面是沙滩，很柔软，只要我们屈膝跳下去就可以。”继续热心地建议。
　　“那……那你先跳！”大胆的唯有点给说动，“你敢，我就敢。”
　　海坝上望下去，确实很高，刚才的热血有点僵。可骨子里的扭劲泛上来，再次目测了下距离，好像又不是那么高了。
　　“嗯！那我先跳！”仗着一股狠劲，她真的跳下下去。高空中一瞬的时间静止，再张开眼，已经蹲坐在沙滩上。

　　“嗨～没事儿，很轻松！只要屈膝就好，不危险的！你们快下来啊！”她跳起来，边打身上的沙子，边仰头招呼她们。
　　唯一阵踌躇后，也跳了下来。她和齐同样也兴奋地招呼还坐在海坝上的月。
　　“一闭眼就跳下来了！一点不可怕！真的！”见半晌没动的月，唯更起劲地游说。

　　天空很蓝，游云雍容度过。海鸥掠过头顶的时候，阳光在它们忽闪的翅膀底下反射出水银的光泽，天空好像飞翔着镜子的碎片。齐先是仰头看着月，接着给海鸥的镜子翅膀吸引，眼睛追随着海鸥盘旋的方向。忽然间海鸥在空中一个急转，遮在鸟儿阴影下的眼被太阳照了个正着。她忙闭上眼睛，虹膜上还留下海鸥的一个残影。
　　“真的没关系！你不要怕嘛～看！我们都跳下来了。”唯怂恿月跳下来的声音传来。
　　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月的方向。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看不真切。心中猛地一紧。
　　“好了，好了。我们一起往有楼梯通下来的地方走吧。我们在那里等你！”
　　她莫明烦躁起来，拉着唯的手先向遥远的石板楼梯走去。
　　——月以后一定不会和我们在一起。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

　　其实，月并不是齐的择友方向。齐喜欢开朗活泼的人，面对温柔却心思紧密的月，她总处在一个不停找话题却无话可说的困窘境地。从高一开始组成的三人帮，全赖唯的热心。她先热情拉着是同位的月一起吃午饭写作业，没多久又拉上坐在自己后排的齐一起放学回家。开朗的唯是一块执拗的磁铁，把月和齐两根完全不相干的“钉子”吸在一起。日子久了铁很自然磁化——齐接受了月这个朋友，也或者说是月接受了齐。不过，齐和月之间真正开始讲知心话，是高二上学期的事情了。
　　高二的时候，为迎接会考学校把高二级部拉进扬口风景区封闭授课复习半个月。三人套间，她们三个正好分在一起。在扬口的半个月，是介于大人和孩子的三个女孩关系最亲密的半个月。齐的建议下，三张小床拼成一个大床。晚上睡觉的时候，睡在中间的唯，总给睡相太差的齐挤到床与床拼起来的床缝上。即使这样，她们三个的床都没有拆开过。晚上一起看的日本连续剧《人间失格》，看得手脚冰凉；在离家的寂寞与亢奋里，她们三个能聊到凌晨；她们第一次知道唯会抽烟，而且烟瘾不小……那些日子，彼此间单纯而透明。都竭力把自己最深埋的秘密拿出来，交换彼此的信任与友情。
　　很久以后，《人间失格》里演大场诚的朴素少年堂本刚早已花哨得面目全非；很久以后，和她一起嘲笑从 “床缝”上睡起来，大喊腰酸背痛的唯是“豌豆上的公主”的月，也已面目模糊；很久以后，当她在车里听到王筝的《我们都是好孩子》的时候，怔怔然不知身在何方。直到身边的他递过手帕，才醒觉自己已泪留满面……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齐固然聪明，却没有预知能力。

　　高考是个巨大黑洞，中国学子无法逃离它的束缚与“吸引”。据说黑洞是时间隧道，穿越了它就会到另一个世界。虽然未知，却比有知有有吸引力。
　　高三的时候，学校给三班安排了一个因严厉而全校著名的班主任。闲散的好日子，如同放进了跳棋盒的玻璃球儿般规矩起来，无休止的辅导科和晚自习，让大家越来越感到“黑洞”的压力。
　　新班主任姓姜，四十出头的女老师，声音尖亮地好像没经历过变声期。治学严禁而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她一手调教的毕业班，升学率在市里都是前几名。一开学，班里53个学生她挨个谈话。做了她的学生，三个女孩才知道其实因材施教有时候也是一种战略转移。名利前茅的齐和月很自然安置进她的个别辅导班。成绩不高不下，却有绘画天分的唯，姜老师给她指了一条报考艺术类院校的路。唯需要课余时参加江老师建议的美术培训班，即使有空，她的时间也会分配给丁平大部分，月和齐之间的磁石撤离了。
　　月和齐。
　　沉默的组合。
　　一个是因文静所以沉默，一个是因无话可说所以沉默。
　　就齐个人来说，交友宁缺勿滥。很小就明白“孤独不等于寂寞”的她安适于孤独时的神游太虚。如果不是唯的强制闯入，她在高中也难遇到朋友。开朗的自闭症——熟识后，知道她诙谐个性的唯如此评价。齐自己也知道，主动不是她所擅长，无论是朋友间引领话题，还是对待感情。
　　去游说丁平，也是想证明给自己看，证明给唯看——她有主动的勇气。当然，这也可以说是齐准备在高考后对陶勋表白的一个演练。当她从窗口看到丁平和唯走出校门的背影，小迷信地认为她将来和陶勋也是十拿九稳。当然，齐没想到拿唯“占卜”的副作用居然是需要个人面对沉静的月。她在为朋友得到幸福感到快乐的同时，暗怜自己是丢在月亮上的吴刚——月是沉默的桂树，砍一下才发出“咚”的声音，然后继续愈合缺口，等待吴刚的斧头。如此循环。齐努力维系着和月的友情，她认为不能让唯享受完花前月下后，回来却要面对朋友们恢复成同学，但是她又明确感到她和月之间的磁力快要消失。

　　晚自习前扒在窗台上，她们又一次看到唯和丁平走出校门。
　　“你说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少话要说呀？”好奇地问月。
　　“……我也不知道。”说了这四个字后，月继续沉默。
　　唉～心里暗暗叹气。她不是八卦的人，只是对互相表达爱慕之后情侣间的话题着实不解而已。胳膊肘后撑着窗台转身，她有意无意地看着陶勋。总不能一直说“啊，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如此循环吧？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拿了一本武侠小说摊在桌子上。他在学校是不学习的，好成绩是在回家后天天拼到两三点的结果，看他的黑眼圈就知道。她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齐不屑他这种此地无银的做派，但也承认这是“战术”。
　　——怪不得唯讨厌他。
　　齐继续叹气，她不喜欢虚伪的人。可在他感到视线压力看过来的时候，还是知道自己脸红了。

　　高三的日子很快，转眼就到了3月，高三级部所有班级的黑板报特辟出一块地，巨大的红字写着：离高考还有XX天。
　　艺术类院校在全国统一高考前，还有艺术专项的入学资格考试。唯想考是北京电影学院，她需要到先拿到专业资格证，才能在高考志愿上填报那里。
　　从初试到复试需要一个月时间，2月底到4月初之前唯都会待在北京，为她们三个继续在一个城市里读书努力。漫长的等待，对唯和她们都是。没有唯按时调剂的沉默军团，对齐是个折磨。平心而论，齐不讨厌月，但做朋友已经让她感到劳累。她打算等唯回来和大家说明白了——要退出这个小团体。有了这个打算，在等待唯回来的时日里，齐对月的沉默开始积极地寻找话题。那时候她甚至有个错觉，她也可以接受她做知心朋友。
　　不过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等唯回来解决，无论是齐要退出三人帮，还是唯回来要给月补过3月29日的生日。
　　3月28日，月自杀了。
　　没有理由，没有遗书，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谁都快不及一把横在手腕上的小手术刀。
　　——她把自己终结在18岁生日之前。

　　“你盼望长大吗？齐？”
　　“嗯～～这不好说。有时候挺想赶快毕业的，有时候就想永远是个高中生也不错。不过啊～～我现在挺盼这个暑假的。”
　　“因为陶勋？”
　　“哈哈哈～～不要说这么直白嘛～”
　　“……你不觉得知道谜底了就没意思了吗？”
　　“哎？月，你的想法真奇怪，我们只有知道谜底了才能判断到底有没有意思呀。难得说那么多话啊你～哈哈～”
　　“齐，你是我很喜欢的朋友呐，唯也是……我知道自己个性不是很讨人喜欢，但你们对我很有耐心，一直是……”
　　“……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啊……”

　　再以后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
　　警方传讯了齐，理由是28号下午最后接触过月的只有她。
　　再以后，唯回来了。拿着复试通过的成绩，而她旁边位子已经空的了。
　　再以后，7月来了，高考了。
　　齐好像又一次跳下了高高堤坝。不过这个堤坝比她和唯跳的那个要高很多很多很多。那段在高空静止的时间里，大脑飞速运转。高中入学排队站在月的后面，无聊数着爱低头的她白皙脖颈后的短发；文艺委员强迫她们三个人加入《红梅赞》的舞蹈组，排练扇子舞，去警备区慰问演出；扬口风景区山风的呼啸里，三个看完《人间失格》的女孩抱成一团；海鸥鸣叫中，那个悠长的旷课假期……

　　“齐，你是我很喜欢的朋友呐……对我很有耐心，一直是……”

　　咚！
　　她掉在地上。高考成绩颁布了。
　　头次模拟考试全级部第一的她，分数只达到了青岛大学的分数线。
　　唯考去了北京，陶勋考去了北京。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却已经没有力气从那块绵软的沙滩上站起来。

　　“齐，你是我很喜欢的朋友呐……对我很有耐心，一直是……”

　　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甚至最后也没再把你当成朋友！！

　　那个高三最后的暑假，已不再属于她。她只是为家里等来自青岛大学一张纸而已。拒绝见朋友，拒绝见老师，甚至拒绝去拍毕业照。老师同学们一律评价“这就是好学生没有承压能力的结果”。有些想笑，她是一个很容易给人误解的人。当她告诉唯说，喜欢的人是陶勋时，唯大声尖叫：我以为全班你最讨厌的就是他！

　　“齐，你是我很喜欢的朋友呐……对我很有耐心，一直是……”

　　胃里难受地翻江倒海，嗓子一堵，又跑去吐了。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看着母亲担忧的脸，再看看桌子上一点没动的饭菜，只有勉强吃点什么来安慰下她，但最后还是又吐了出来。专家会诊，也是说心理疾病，没有特效药，只能给她打葡萄糖维持生命所需。也就是那时候，齐发现自己对尼古丁有特殊依赖，只要闻到烟味，莫明的呕吐感就会减缓，甚至在吸烟后，她还可以吃点东西。当大学通知书寄到家里的时候，齐已经基本上克制住了呕吐，却有了烟瘾。

　　9月唯去北京入学时，她没有送她。通过电话联系说，等她想她的时候会写信过去。这一等，却是到了大二上学期。两个人之间书信往来持续十年，开始是因为她需要给自己足够勇气，不再怨恨那些无辜的人后才动手写的第一封信，再以后写信就成了习惯……
　　唯的信里充满了千奇百怪的经历，与各样人的交集。她活泼张扬，青春美丽，她很讨男孩子喜欢。看她信的时候，齐开始总是需要先平复下自己的嫉妒心理才能继续读下去。有时她也幻想，如果，只是如果她们在一个城市的话该多好？那个城市里还有陶勋……

　　没多久，一个叫陶群的男孩在她默念着“陶勋”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他虽然拥有和“taoxun”相似发音的名字，但和陶勋是完全不同的人。当他通过齐同舍女孩知道她没有男朋友后。陶群就天天带着“爱心早餐”在楼下大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听起来比起床号更令人心惊胆寒。
　　“这真是一件丢人的事情！”齐忍不住抱怨。
　　但从那时候起，因经常会梦到月而神经衰弱的她，开始能睡上安稳觉了。

　　成长。
　　毕业。
　　经历过工作还是考研的矛盾挣扎；经历过毕业就是失业的就业冰河期；经历过家中反对她和陶群一毕业就结婚，当年那个要考清华要出国的齐不见了，她现在是一个安于恬淡的小妻子。虽然有时候还会羡慕唯信中传载过来的生活，但她更喜欢在唯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给出她的一些建议。她的直觉准确，判断无误，唯总是在她的鼓励下走出最正确的棋。从另个角度来说，唯就是另个伸展到这个世界其他地方的她。她把她知道的，看明白的告诉她，期望她成功，这是她的快乐。可是，她却忘记了，唯不是她的工具。
　　——她是她的朋友。
　　她用这一年的时间想清楚这个问题，于是给她寄去那个明信卡。
　　28岁的齐知道，现在她可以健康面对以前，和失而复得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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