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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可畏
立秋过后,天气一天天渐凉,秦可卿每年到这个时候,必犯咳嗽;今秋又经常和薄雪聊天,多玩了几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咳嗽起来,觉得比往常严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休养。
这天薄雪又来探望她,说起这病症来。薄雪道:“给我们看病的这几个太医虽说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秦可卿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得又重了些是的。”
正说着,贾珍和尤氏走进来,薄雪赶紧站起来问安,贾珍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看着秦可卿说:“最近可有觉得好些了?”
表情太多关切,叫薄雪都觉得难为情。
秦可卿还没有开口,尤氏说到:“你说媳妇这病,一直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你还是去外面寻一个好大夫,赶紧来瞧瞧,省得耽误了。”
秦可卿说道:“刚才宝姨也是这样说。”
尤氏又说:“现今咱们家里的这群大夫,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别人怎么说,他就怎样讲。看病倒是很殷勤,三四个人一日轮流倒也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个方子,吃了总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服,啰嗦又麻烦。”
贾珍连忙看着秦可卿,劝说道:“你这孩子也是糊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如果再着了凉,再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还是你的身子要紧,衣服再名贵,又值什么。”
薄雪听着不像话,虽说没有什么逾矩的地方,但其中的缱倦深情,想掩饰都无从躲藏。如果是父亲关心女儿也就罢了,偏偏是公公和儿媳妇,平白叫人尴尬。
薄雪偷偷瞟一眼尤氏,只见她眼观鼻,口观心,神色平静,跟没事人似的。薄雪都不知道该是可怜她还是指责她,人人都深陷其中,人人都无可奈何。
秦可卿拉着薄雪的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这都是我没福。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公公婆婆,都把我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似的,偏偏我身子不好,老是五病三灾的。”
薄雪暗暗松口气,贾珍也知道自己说话有些造次,忙拉着尤氏退出房来,省得大家难堪。薄雪看秦可卿的神情,未必对贾珍无情,如果说是屈服于贾珍的淫威,好像也并不尽然。可惜造化弄人,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隔着万水千山,难逃悠悠众口。
秦可卿看贾珍走远了,扶着薄雪的胳膊勉强站起来,这细微的动作,都累得气喘吁吁:“宝姨,我们去天香楼坐坐,这里人来人往,也没法子好好说话。”
薄雪拿出帕子给她擦擦汗,摇摇头:“你身子不舒服,还是不要到处走动,免得吹了风受凉就不好了。”
秦可卿笑着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再说,整天躺在床上,实在是无趣。”
薄雪看她坚持,不好断然拒绝,只得搀着她走出去。天香楼是宁府的书屋,虽有丫头打扫,但平时少有人来,倒是少见的清净之地。
走进门,一股书香油墨夹着书页发霉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薄雪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秦可卿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太短暂,转瞬即逝:“别人看我们贾家,还以为真是诗书礼仪之家,其实,内里早就分崩离析,男盗女娼了。就连书房,都没人踏足,落满灰尘了。”
薄雪沉默,她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应该说什么才合适。
秦可卿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说道:“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薄雪想起阮玲玉,那个薄命的女子,又看看秦可卿,轻轻说道:“人言可畏。”
秦可卿重复这四个字,竟是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勉强笑道:“外面难听的话多了去了,我不是不知道。我的病,也是这样一天天熬出来的。”
一束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暗淡的屋子里,仿佛只有这一线光明,可是这明亮笼罩着的,是满屋子飞舞的灰尘。
秦可卿将手伸出去,似乎想触摸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她的面容沉静,声音悠远,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和你珍大哥哥,其实早在我嫁给蓉哥儿前就认识。别人都说宁府的大爷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但是他对我一直都是极好的。可惜造化弄人,他还没得及上门提亲,老祖宗就已经把我许给了蓉哥儿,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薄雪心中的迷惑终于解开,原来秦可卿和贾珍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你珍大嫂子早已去世多年,我嫁进来之后,他就娶了尤氏做填房。”秦可卿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起伏,薄雪却听得心惊肉跳。
“你珍哥哥对我说,既然这辈子都不能娶我为妻,那么娶谁都是一样的。”秦可卿回头看看薄雪,“尤氏,也是个可怜人。”
薄雪看着她,脸上充满了伤痛,怜惜和愤怒。是的,她可以体谅她,但是,他们两个是不是太自私了呢?为了一己私欲,完全不顾伦理纲常,不顾别人的感受,即使再伟大的爱情,都不值得歌颂。
秦可卿的声音慢慢冷下去:“我嫁给蓉哥儿以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旁人的事情。我虽然是从育婴堂抱回来的孩子,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但我还懂得礼义廉耻。”
薄雪知道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两个人没有缘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个错误永远都不可能订正,为什么还要执迷无悟呢?”
在薄雪看来,既然无力回天,就应该挥剑斩情丝,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不但秦可卿自己落下一身的病,也连累其他人,最无辜的就是尤氏和贾蓉。虽然秦可卿和贾珍有情在先,但这两个人,何尝不是受害者呢。
秦可卿眼眶红红,但还是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来,这个女子,总是坚强的叫人心疼。
薄雪握住她的手:“放弃吧,这不是救命的稻草,反而是止渴的毒药,你这样下去,每个人都会遍体鳞伤。”
秦可卿喃喃道:“宝姨有没有试过刻骨铭心心的喜欢一个人呢,心里空空的,又满满的,叫人不顾一切,宁愿粉身碎骨。”一口气说完,忍不住咳嗽起来。
薄雪轻轻拍她的背,摇摇头。
秦可卿叹一口气:“你姓薛,住的屋子也像雪洞,最是冷心冷面的。大家都说姨奶奶家的姑娘,任是无情也动人。”
薄雪甩开她的手,说道:“人家再和你好好说话,偏你拿这些话来打趣我。”
秦可卿拉住她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宝姨最大方了,这些话,我也就是和你说说,老是憋在心里,我是真的要呕血了。”
这几句玩笑话说完,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再没提起刚才的话题。薄雪看秦可卿有些累,脸色潮红,虽然精神还好,但看着马上要晕倒似的。
她刚想吩咐外面的丫头倒茶,秦可卿一边咳嗽一边制止她:“宝姨,你先回去吧,别担心我,叫丫头们来侍候就可以了,我还想在这坐一会子。”
薄雪还想说什么,看她的样子,应该也听不进去,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跟着来的丫头们,一定要照顾好少奶奶,不能有任何闪失。又仔细叮嘱了她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且说贾珍和尤氏离开以后,到底不放心秦可卿,悄悄问了小厮们,知道两人到了天香楼,薄雪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进来。
秦可卿看到他,淡淡地说:“你这是何必呢?”
贾珍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心如刀绞:“看你和宝丫头还说得上话,宝丫头也是个有心的,以后可以多走动走动,省的自己一个人老是胡思乱想。”
秦可卿惨笑:“怎么还怪我胡思乱想呢,连焦大都知道我们府里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贾珍脸色一变,用力拍一下面前的书桌,“砰”一声,飞起漫天的灰尘,呛得秦可卿又咳嗽起来。
贾珍看她又是咳嗽,又是流泪,不禁又急又气:“你何苦说这些锥心的话来让我难受,我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
秦可卿答:“就是知道,所以才更受罪,还不如一了百了,死了干净。”
贾珍握住她的手,秦可卿使劲挣脱,但是贾珍握得更紧:“可儿,”刚叫出这个名字,就忽然哽咽,说不下去了。
他把秦可卿抱在怀里:“我不怕天下人,我只怕你,怕你不够坚定,怕你支持不住,怕你不再理我,我害怕,怕极了。”
秦可卿任由他抱着,眼泪汩汩流了下来,这个怀抱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叫人留恋,她闭上眼睛,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乎,只想和这个人在一起,闻着他的呼吸,感受他的体温,哪怕是一起沉沦,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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