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记

作者:林下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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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雪落时(九)


      江南少雪,今年冬日里虽阴寒迫人,却始终不见雪色。这固然顺了富贵人家宴饮赏乐的意,却难免愁煞田舍农人的心。

      好在过了惊蛰,寒潮倒回,引来纷纷扬扬一场大雪,掩盖了林梢初绽的芽叶,覆杀了泥间新出的蛰虫。

      瑞雪兆丰年,挂心了一冬来年收成的老农,终于能舒平几条额上的皱纹,给外出玩闹的孙儿多备几块零嘴。

      按理说,这样的好事,该是别有一番热闹可看。但在望朱村这个往日里安乐繁荣的地方,却仿佛没入一潭死水中,半点动静也无,唯有不堪重负的枝杈卸下雪去的簌簌声。

      田野,青山,流水,农舍,都不见人影,犬吠鸡鸣,皆归于寂静。

      望朱村,仿佛在一场雪后,化为一块死地。

      但它当然不是一块死地,在村南杨宅,杨老太爷还端坐在泯竹堂的主座上。

      他在,望朱村最后的生机自然也在。

      四十年前,还没有望朱村,却已有名扬大江南北的诛忘双枪。

      “寒灯孤雨诛忘尽,覆水阶草雪痕轻”是世人对镇北元帅朱长轻手下六大神将的拿手绝技寒灯掌、孤雨剑、诛忘枪、覆水扇、阶草针、雪痕刀的赞誉,却也是江湖中至今难有人突破的传说。

      后来朱长轻为奸臣所构陷,遭帝王猜忌,困亡京都天牢。六大神将群龙无首,既恨外敌内奸,又遭威逼利诱,不过几年,便或孤战或退隐。诛忘枪杨凭榭为朱元帅遗命,一直死守黑山平原北战场,却闻京中探子急报,朝廷已与戎越签订盟约,以并河为界,将黑河平原与黑河军一同出卖。

      军中知此消息,不由哀歌四起。

      杨凭榭遥望京都方向,冷笑几声,随后换上战甲,登台以血祭元帅英魂,直言黑河军最后一战便在于此,愿诛敌寇宵小者留,愿安活富贵者去,他绝不相胁。

      军中士气大振,无一苟去。黑河三万兵力战戎越,灭其十五万,伤其二十万,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在此一役。杨凭榭挑了戎越军主帅的头颅,却也遭逢围攻苦战,下落不明。

      然而正当他人以为杨凭榭力竭阵亡时,他却在半月后突现京都,大战奸臣府中数十高手,将其刺死。随即又强破皇宫防守,意欲弑君。最后关头,孤雨剑出,断其一臂,方才将诛忘枪逼退。杨凭榭见事无可能,悲啸一声,声震长空,将双枪合为一杆长枪,疾行转往朱长轻之墓,开坟夺棺而去。其后虽有多方势力意图寻得杨凭榭,却多是一无所获,白费功夫。

      江山新旧去,人间草木新。从此江湖之中再不见诛忘双枪,然而千里之外,江南烟雨里,却多了座叫做望朱的村落。凡尘俗世里少了个神枪将军杨凭榭,却也还了个满头白发、失去左臂的杨老太爷。

      望朱村因他而生,因他而成,他又何尝不对这个埋着朱长轻尸骨的地方付出所有的心血。

      望朱村方圆百里的人,无一不知这里的杨老太爷是出了名的大善人,不仅将肥沃的田地廉价租与人耕种,还自行出资为全村广修水利,在灾年,更是施粮赠衣,安抚难民。

      但这匆匆一场雪后,杨老太爷面上却无半点喜色,反是眉头紧拧,脸色铁青,眸光黯沉。

      难道他不为这场大雪高兴?

      若是往时,作为望朱村中大善人的杨老太爷必然高兴,但作为一个被送了陌上门默血书的杨凭榭,他却高兴不起来。

      默血书,一旦送出,必然要染上收到此书者心头之血,才会被收回。

      陌上门崛起不过百年,送出的默血书,却已将能以千计。他们要杀的人,武功有高有低,名声有好有坏,但不约而同的是都在收到默血书后丢了命。

      江湖传言,陌上门从不接无把握的单子,更不将默血书送与杀不死的敌人。

      显然,对陌上门而言,杨凭榭已经是个死人,必死之人。

      一个必死之人,的确不该有什么喜悦之情。

      但杨凭榭尽管忧虑,却并无惊惧。在他眼里,天下无不死之人,纵或武功高绝,或姿容绝世,或医毒无双,或富可敌国,尽皆逃不过一个死字。既然人人必死,能较的自然只有一个长短,而他活的时间,已比大多数的人漫长得多。

      何况这世间,有些人活着,往往比死亡还要痛苦。

      杨凭榭忧虑的是,陌上门与朝中通戎苟和的势力结盟,开始帮着清除反戎势力。毕竟一个半截身体入了土的杨老太爷,绝不至引起陌上门的注意,也只有如此,对他们来说,一个死去的杨凭榭,才比退隐山村的杨老太爷更加安全。

      杨凭榭长长叹了口气,深觉命运不肯如人意,他已退了太多,也付出了太多,但只怕连最后所愿也无法保全。

      一只白鸽飞至泯竹堂中,杨凭榭张开右手,掌心朝上,任那只鸽子落在他掌中,轻啄肤上旧痕。见鸽首上一点赤砂痕般红印,他眉头微微舒展,心头忧虑消下一缕,振袖令鸽飞走。

      鸽展翅上天,自在而去,仿佛真是天地间无拘无束的飞鸟,而非为人所驱使的信禽。

      杨凭榭低下身子,取出茶座下一坛酒来,他拍开封泥,揭去封盖,托着酒坛畅饮。喝酒常易误事,自他成为朱长轻麾下将领之后,便再未让自己醉过,如今细细数来,竟已有四十余年了。

      杨凭榭忽然很想让自己醉一回,最好醉到忘掉许多不该记得的旧事,而当他放下酒坛的时候,似乎也当真醉了。他靠在椅背上,双目眺望对面青山,那里是朱长轻的埋骨之处。他将心交给山林,将呼吸托与溪流,向那黄泉之人乞一声回应。

      然青山不语,清溪无言,唯有寒风料峭,愁白云海,重重压来。

      黄昏早去,盈廊月光云隐没,穿廊凉风彻骨寒,堂前烛花裂,满阶青霜残。

      夜半灯烛暗,大堂里人影独坐,昏黄火光半明半灭,勾勒出他侧脸轮廓,依稀可觅当年英朗。

      时辰已晚,灯芯枯燃,再撑不住,直直没入温热灯油之中。

      堂外群山间,忽有清歌声来,正若山鬼幽咽,凄寒悲艳,百转千回,又如狐妖哀唤,轻灵婉转,迷魄夺魂。

      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被牵动心肠,引发愁绪。

      无人会认为杨凭榭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也当然不是。

      然而此刻他表情却无波无澜,他的身体,也仿佛成了座石凿钢铸的雕像,连一丝起伏也难以察觉。

      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缠绵悱恻,却不见人来。

      堂外,仍只有如刀清霜,似墨愁云。

      空气中,暗香弥漫,暖而淡,雅且伤。

      杨凭榭动了,但没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只有他右手上握着的诛忘枪枪身泛出的凛冽银光,将堂中石板照出死人的青灰色。

      香气如同被骤然吹散的烟雾,已全无踪迹。

      堂中所有窗户在一刹那洞开,窗纸亦完整的被剥离了窗,但那过年时新挂的桃符,依旧安安稳稳,静静地悬着。

      这一招足以让江湖中大多好手叫好,但杨凭榭却未松懈半分。

      在那窗外屋檐上,已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灯笼,透出朦胧梦幻的光。

      屋檐下,也平白多了一轮“明月”。

      灯笼可以平白生出,月亮却不能。那“明月”一步步移近,原是一盏精巧玲珑的牙白琉璃宫灯。那灯形如团月,浑无铁丝木架痕迹,宛若整块琉璃雕成,灯面绘月下雪昙数朵,清新可怜。所经之处,遍洒流光皓辉,美不胜收。

      物夺天工,已是难得,只是待“明月”的全貌显露之后,这世间十有九人,不会再舍得将目光投注灯上,反是要转而痴痴盯着那持灯少女不放。

      灯所用琉璃绝对称得上剔透白润,光华非常。但那少女露出的冰白肌肤更润,更洁,更有一番难言的香滑诱人。

      她周身淡香萦绕,就像是那香气情不自禁从肌肤下钻出来,拥着她,吻着她。

      她低着头,一副羞于见客的小女儿家模样,又怯又娇。

      那灯伴着少女,随同她莲步袅袅,暗香浮动,将身后本获幽光的事物重归于昏暗之中,更添股与人间格格不入的鬼魅之气。

      当檐上灯笼的微光落在少女肩上时,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露出那张难描难画的容颜。

      临花胜艳,照水多娇。

      她天生就该活在情人柔柔的眼波里。

      杨凭榭的目光却像被死死钉在了她手握的宫灯上。

      少女又低下了头来。

      她轻声埋怨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值得看的女孩子?”

      声音低低绵绵的,不像埋怨,却像枕边佳人强装不满的撒娇。

      杨凭榭终于看向了她,却不作答,而是反问道:“你手中挽花泻玉灯从何而来?”

      少女微微咬唇,让人忧心她咬伤那片花瓣般的娇嫩。

      “上元佳节,门主开陌园,邀悲红谷主一同赏灯猜谜,却遭恶言相拒。”少女语气轻柔,“几家新依附帮派的当家的性格鲁莽,擅自惊扰悲红谷。素歌知晓您与悲红谷谷主有旧交,担心您知道了气坏身子,便携这悲红谷至宝来,聊表歉意。”

      “很好。”杨凭榭的目光如刀,锐利得扎在她身上,“我对江湖年轻一辈知之甚少,你名素歌,姓承又的是“潘阮陆颜”哪一个?”

      陌上门门规森严,“潘阮陆颜”乃陌上门四护法之姓,所有继任者,必承其前任护法之姓。

      在此之后,才能相称的资历和武功,独为主力,去完成默血书的任务。

      这少女现独身一人,提灯夜来,杨凭榭便是真的醉了,也该猜出了少女是四护法之一。

      杨凭榭一双眼锐利得胜过草原上的猎鹰,被他这双眼狠狠盯着的人,也总害怕会被啄去一条命。

      更何况这一双眼,已在这句话后变得更凛冽,更孤寒。

      女孩子总要被这样凶狠的眼神吓得瑟缩起来。

      少女却只柔怯地偏了偏头,眼波流转,无限清愁。

      “等天亮,雪就该化了。”她避问不答,“既然约好赏雪,便不应浪费这么好的时辰。”

      所谓赏雪,实则死斗,陌上门讲究的风雅,往往使寻常人难以承受。

      少女姿态柔弱,眉目婉丽,好像不是在邀人斗武,而是话本中离魂的闺秀盼着同意中人共观这难得的初雪。

      只可惜杨凭榭不是那夜赴后花园的书生,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诛忘枪下,没有老弱妇孺,只有朋友与敌人。

      朋友要帮,要救;敌人要杀,要除。

      这个少女显然不会是朋友。

      遇到敌人,如果是三十年前,他会将对方直接劈成两半;二十年前,他会一□□穿对方心脏,留人一个全尸;哪怕是十年前,他也会废掉对方武功。

      但现在,杨凭榭,杨老太爷,只感到无边的寂寞。

      他一枪挑起酒坛,枪花乱舞,酒水溅在枪身上。

      清鸣乍起,那是诛忘枪不绝的战意。

      他寂寞,却不老。

      一个还能战的人,就不算老。

      “来吧。”杨凭榭朗声道:“用你的武器告诉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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