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时春三月，青林暴动，都十万军，兵车万乘，迢迢北上。比至青林，尊忽临阵前，三军如获神力，乱党败走汉阳山。未几，贼人皆擒，遣都候刑。”
　　——《上古旧事录》

　　苏裘再醒来时人已在琼尺居，恍惚意识到那日于地牢里见到的荀修并非幻象，连着那怀抱，那句话……她不敢再想，将脑袋蒙入被中，大力地呼吸几口，却觉得被子里都带着荀修的气息。

　　她昏睡了两日，醒来发现肩伤已好了大半，没了萦绕的黑气只剩下极浅的皮肉伤，人也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于是刚下地便想去找荀修，虽说不过相处几日，她仍是有几分惦念着生死未卜的乌穆及莫里。却仍是只见着吉温，他似是料到她会去寻荀修，派人守在荀修寝宫前引她去见了他。

　　她推门而入，见到的是一贯温和内敛的吉温一脸惆怅地把玩着手中玉佩，湛黑的眼神忧伤而失落。见她来就小心将玉佩收入盒中，再望她时莫名地严肃起来。他沉着声音道：“尊上并未在宫中。自然，他就算在，也是无暇顾及你的。”

　　然后未待苏裘反应过来，他又接着道：“你不过是尊上顺手带回的，还望你拿捏好自己的身份，不要凭生虚妄之心。什么能想，什么能做，自己心里清楚。你来到魔界，身份不明，尊上也不过一时兴起，你且好自为之。”

　　苏裘听得一怔一愣，绞着衣角道：“我知道我不应该来这……实在抱歉。”

　　吉温对她的致歉不置一词，她呆愣愣站了一会觉得难堪得紧，告了句辞转身狼狈逃出。

　　回去路上，她脑海里一直在回放与荀修从初遇到现在的所有片段，若即若离的陪伴若有若无的温柔，本来泛起的柔情万千此刻也通通灭了，想起初见时荀修问自己是否去过极北之地，更是觉得另有真相。但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遗漏了些什么，只能揣测大概师父身上发生过些事，也不知与荀修是恩是仇。心下思索着，苏裘越发惶然，便打算还是先离开魔界罢了。

　　但仍念着与荀修做个别，自然，也是隐隐期望若他肯送她回去更好，于是便依旧在琼尺居呆了数天。只是收了闹腾的性子，乖乖躲着也不出门，每天就看着院子里抽了叶的梅树出神，无聊得紧。

　　第四天的时候，苏裘一如既往地环膝坐在台阶上，却闻见了点点梅香，她望向眼前梅树却明明还是绿叶青翠。正诧异间，干脆便有片花瓣落在她身上，她揉揉有点僵硬的膝盖刚站起，花瓣便漫天漫地袭来，落在她发心，肩上，香气郁烈。

　　苏裘自是好奇，便随着花飞来的方向走去，青阶小路上也落满了花瓣，心生怜惜，她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神色专注柔和，漫天粉色映得她眉眼温婉如霜花。一路出了琼尺居，天地变得白蒙蒙的，只有纷扬的花瓣以及花海里那孑然而立的玄衣身影。

　　荀修仍是惯常的黑衣，遥遥隔着花海看她，四目相对时他笑意清浅，眼里染着笑便眸光璀璨。苏裘只觉他眼神若锦水汤汤，和那日雪里一般的倾城流芳。她犹豫着靠近，却在他伸手给她后毫不犹豫地握住。

　　她本在心里排练过很多次再见时的场景，也准备好要淡漠地告别，却从来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缱绻的画面，让她瞬息间选择释然。

　　这般花深梦暖的辰光，这般温润沉静的人，她早忘却编排好的台词，心已软到深陷。哪怕是挫骨扬灰万劫不复，她想，自己也会随他去吧。

　　可是等到真的万劫不复的那一步，她却在想，如果那时狠下心肠拒绝，就没那么苦了，苦得一想起便眼角泛涩，苦得宁可从来陌路。

　　“这是……人间？”眼前依旧是梅花飘荡的景色，可再远处却灯火明晃喧嚷繁华，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月亮泛着柔和的白光。

　　“今日人间正月十五上元节，”荀修放开握住她的手侧首望她道，“听说你几日未曾踏出院门，宫里毕竟冷清，不比凡间热闹。”

　　听了这话苏裘心里舒畅大半，吉温那话大概也是看不惯自己私下说的，荀修总归还是顾着自己。心里念着荀修身为魔尊要事缠身还不忘考虑自己感受，更是心软得陷下去，本来思考了好几天的疑虑也就忘得差不多。

　　“宫里其实也还好，只是怕伤没好才呆在屋里的。不过，你能带我来这儿自是更好的……”忸怩半天，道谢的话总归还是卡在喉里没说出来，顿了顿只好拉着他的衣袖先向前走去，“前面很热闹的样子，我们去看看吧。”

　　前面便是集市，家家户户燃灯以庆，着实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间民风不比妖魔二界开放，今日里却也能见着不少青年男女并肩而行言笑晏晏。后来越往前走人潮越发拥挤，大概是被氛围感染，苏裘挽住荀修手时倒也极其自然，本来还带着拘谨的询问也成了欢心雀跃的陈述。

　　“前面好像是猜灯谜诶，我们过去吧。”

　　她望向他时眼里映出辉明的灯火，温暖而热闹，让他一瞬间失了神，半晌才低低应了声。

　　“\'早不说晚不说\'，打一个字吗……”苏裘倚着荀修踮脚看高悬灯笼下挂着的字谜，皱眉思索，“啊，是许吧。”

　　“那这个，\'偷梁换柱\'，居然是猜中药名……”凝眉想了会丝毫没得头绪，她便扯扯荀修袖子问道，“你知道么？”

　　荀修本想着别的事，拢回神来看见苏裘还在费力地望着纸条上的字，不禁好笑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你实在太小了。”

　　“我还会长的嘛……你来看看，这个字谜答案是什么啊。”

　　荀修笑意未敛，扬眸看向纸条沉酌片刻后道：“木贼。”

　　“呃……什么？”

　　“木贼，一味中药。”

　　苏裘瞪大眼睛，目光愈发崇敬起来：“这你都知道？你还用得上药草么？”

　　“用不上。只是活的久了，总会知道的。”

　　荀修不愧是活了几千年，半个时辰苏裘手上便多了一把纸条，后来猜对的太多都减了兴致，于是便拉着荀修前去换取奖品。

　　“唔……可以换的有发簪、书、毛笔，居然还有梅花汤饼，看起来挺好吃的……咦，那个，”苏裘伸手捞起个剑穗道，“就它吧。”

　　将剑穗摊在手心，她笑意盈盈地看着荀修：“你是用剑吧，这个送给你，回去记得配上噢。”

　　荀修从她手里接过，随手揣进了怀里：“想吃梅花汤饼么，过来时看到有家在卖。”

　　“还想吃杏酪……人都很多诶，不如你去买饼我去前面买杏酪？到时就在这里见？”苏裘歪头道。

　　“嗯。”

　　“要两份杏酪，包好带走。”

　　“好咧。”

　　接过店家递来的杏酪，苏裘返身准备回去，却听见一声声的“抓刺客”，喧嚷人群里便冲出个蒙面的黑衣男子，她还未作反应，男子便从她身边穿过，顺带撞掉了手中的杏酪。

　　苏裘望着地上散落的包装，咬咬牙藏在袖里的手便开始结法，不远处的男子则瞬息间摔倒在地。尾追而来的众人便一拥而上将男子绑了结实。

　　苏裘得意而笑，身后又传来阵阵马蹄声，她忙随着众人向两边躲闪，让出的大道上便出现个骑着白马锦衣貂裘的少年。少年径自骑到男子面前，握着马鞭一跃而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居然是宣王府的人。这人可要倒霉喽。”

　　听见老板的低语，回头诧异问道：“宣王府的人怎么了？”

　　“姑娘居然不知道？”老板也是诧异，声音扬了起来，“宣王府的小王爷可凶残的紧，仗着家中权贵，无恶不作，这京城提到他谁不得怕上几分。”

　　边上几个人听见了，也是连连点头：“落他手里，那人估计活不过今晚了。”

　　话音才落，苏裘便听见长鞭破空的声音，少年一鞭挥下，黑衣男子衣襟便已裂开。

　　“大胆刁民，也敢潜入宣王府，今日便让你知道，何谓生不如死。”

　　“哼，不过为虎作伥的走狗，可惜上天无眼……”

　　话未说完，少年又是一鞭落下，打的男子直吐出血来。第三鞭正要扬起，长鞭却被人从身后握住。

　　苏裘一个使力，少年手中长鞭便落在了她手里：“小小年纪下手如此之重，大了还得了？”

　　“你是什么人？也敢训斥我？”

　　“能训斥你的人。”苏裘浅笑，偷偷伸出脚，少年一个措手不及便被绊倒在地。

　　“你竟敢！吴叔，给我抓住这刁民！”少年气急败坏，冲着之前为首的中年男子吼道。

　　被唤作吴叔的中年男子便朝数名护卫模样的人使了眼色掏出大刀一齐朝苏裘聚来，众目睽睽下她又不好使出术法，面对迎面砍来的几把大刀她也是狼狈招架，心里暗叫不好，想着自己实在是太过冲动。躲闪的空档里看见蒙面男子还跪在地上忙喊道：“喂，不就是绊了一跤，还不起来帮忙！”

　　男子从滞愣中反应过来，起身帮她拦下了四人。诧异于男子武艺竟也不俗，苏裘不禁分神望了片刻。却不过走神眨眼功夫，身后吴叔便是一刀挥来，刀上还带着微弱的红光。苏裘未能注意，男子却是看在眼里，大喊一声“小心”便奋身扑了过去。

　　也是刹那间，世间万物归于沉寂，吴叔的大刀在她身后寸遥停下，男子仍保持着扑来的姿势，只有远处那株梅树仍在风中飘摇着散落花瓣，纷纷扬扬迷人眼。

　　苏裘转身，刀光里模模糊糊映出荀修的眉眼。荀修伸手握住她，一把拉入怀中，她还未回过神那把大刀便砍了下来落在半空，而苏裘早已被抱住站到了一旁。苏裘不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道：“荀修……这个……我……”

　　荀修淡淡扫了苏裘一眼，将手中梅花汤饼塞到她手中，迈步走到吴叔面前，吴叔还未明白苏裘是怎么就到了一旁，人就被荀修一个扬手推倒在地。边上数人目瞪口呆，忙提了大刀迎上。苏裘本还担心荀修，却见他不过几招众人皆是卧倒在地。想到荀修身份，心里已是无比安心。

　　解决完诸人，荀修随手提了把刀指向锦衣少年，冷声道：“想动我的人，也得看有没有这本事。” “你……你又是什么人！我可是宣王爷，敢威胁我，定会让你碎尸万段！”

　　荀修凤眸微阖，眸光凛冽，一旁的苏裘只感到阵阵杀气。她忙上前拉住荀修，低语道：“这可是人间，惊动了仙界总归不太好，还是算了吧。”

　　见荀修仍未收回手来，苏裘只好再拽拽他袖子，道：“今日你说是带我出宫散心的，别为这事扫兴呐，就算了吧。”

　　荀修冷哼一声，却总算将手中大刀扔至了一边，训斥起她来的样子严肃而无奈：“你也知道今日带你出来是干什么的？”

　　苏裘讪讪而笑，回头望向男子：“你还不赶紧走。”

　　男子凝视苏裘片刻，转身离去。苏裘便也便拉着荀修离开，留下少年还在原地愤然叫嚣，“莫让我抓住，否则让你们死无全尸！”

　　“你说那个小王爷，要是日后怎么找也找不到我们，还不要怒得跳脚，”苏裘拆开手中袋子，掏出饼来递给荀修，见荀修仍是自顾走路并未接过，她干脆快走两步停在了荀修前方，将手中汤饼放到了荀修嘴边，”嗯？吃一口啦，很好吃的。来尝一尝嘛。”

　　荀修停了脚步，看着眼前苏裘正眉眼娇柔地望他，香甜的体香混着饼香在他鼻尖萦绕，心下微动，脸上严肃的表情也再撑不住，终是笑着咬下一口。

　　“好吃吧，”见他笑着尝了，苏裘便收回手复又挽住他，双眸弯成月牙，“既然是上元节，再去尝尝乳糖圆子吧。”

　　荀修伸手擦掉她嘴边残渣，道：“吃完便回去吧，天也晚了。”

　　他手指微凉，碰到她唇边时带起微微酥痒，她低低应到：“嗯，都听你安排。”

　　“难怪那么多妖都想着去人间，人间，真的很热闹。”

　　荀修却并未应她，只是扬眉看向前方。苏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面便是琼尺居，吉温正恭手站在院门口，见他们来便上前迎上。苏裘莫名心虚，缩回了挽住荀修的手。

　　荀修手臂上还残留着余温，淡淡扫了眼她缩回的手，他望向吉温：“何事？”

　　吉温抬眸看向而二人，瞥向苏裘的眸色泠然：“仙界有使者告访。”

　　仙界怎么会来人？苏裘诧异望着荀修，荀修却仍是面色平常：“派人引去中正殿，你先退下吧，我稍后便至。”

　　待吉温离去，荀修才转身看向一侧的苏裘，声线温柔：“进去吧，外面天凉。”

　　见他神色自若，苏裘也便放下心来，再说这可是魔界都城，更觉自己多虑。道了别准备进院，想起青林国的事便停下脚步犹豫开口：“那个……青林国，乌穆跟莫里怎样了？”

　　“乌穆已死，莫里……我不知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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