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后 修改版

作者:*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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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鸳鸯


      自那日起,舒宁顺利的和穆秋菀搭上了关系。她时常找借口出入韩府,也偶尔会邀请穆秋菀来密王府上做客。光阴就在如此的不知不觉下度过,转眼半月有余。天渐近极寒,恩戴王妃奉旨自黑山搬回了上京。对此,耶律褚祯非但不生气,却出人意料的为恩戴王妃的归来摆了场声势浩大的筵席。

      舒宁初时不解,后来揣摩出他的目的,倒也是赞同这做法的。

      会筵的那天,府中上下一片欢腾。舒宁经过一番细致打扮,踱步迈出闺房,仰目——便见到韩谡半侧着身守在廊子尽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扯长了。她笑了,提裙朝他走去,黛紫的氅子拖在地上,也是长长的,像与尘土纠缠不断。

      “二哥!”近处下,舒宁弯着嘴角唤道。韩谡却一改往日的平和,遽然伸出手把她拉到了胸前。

      “今晚你不能露面!”他喑哑的说,眉头锁了个死结。

      舒宁怔了,旋即眼波一抖,望进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眸子里,回答道

      “我怎么不能去,我是府里的人,本就应该去的!”

      “宁儿!”韩谡更急了。索性攥紧她的腕子低吼。舒宁不应,他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一番极难的挣扎后,终于叹道“你不能这么任性!你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何必去无谓犯险呢!难道,你改变主意了?你不愿意做海宁了?还是……”

      “二哥以为,海宁就应该困在这密王府里过一辈子麽?!”她犀利的反问。韩谡指一失力,松开了她。狼狈不堪扭过身子。很多事,自当明明白白的。而很多事,却永远不该说破。而他却说破那件不该被说破的事。声音里颤着莫可奈何的滋味。他顿了顿道

      “不!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的。只是眼下辽宋大战在即,我没办法送你回去。等到战势一平息了……我会安排人悄悄护送你回大宋。元祯在大宋有几处宅院,都是很秘密的!他时常会过去,你……”

      “哼!”

      ——这算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把本姑娘打包给你性格扭曲的兄弟,当他金屋藏娇的小老婆?!舒宁心想着,再张口声中已掺了讥诮。不待他说完,便冷笑着抢道

      “二哥知道辽宋之战,什么时候会打完麽?!”

      “我……”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没人会知道!外一他要是打个十年八载的,我岂不是就要这样躲躲闪闪的过十年八载?!”

      “不会的!”韩谡突然极肯定的说“一定不会!”

      “就算不会!那你就不想想,把我送回大宋,或者就是给了别人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我呢?!我人在契丹,他们为了堵攸攸之口总还要顾及几分。可我若是去了大宋,出个三长两短的,谁又能想到这个来历不明小孤女,其实就是那个本该被纳进……”

      “别说!”韩谡吼道。转回头,目光盱盱的已有些失焦!而那个刹那,舒宁觉得他像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心好像跳得慢了,遂冁然笑开。雍然的翕动起唇

      “二哥,咱们心知肚明。倘若没有人要除掉我,我不会一路辗转的出现在庆州。而倘若我想要逃跑,便不会留在密王府,死皮赖脸的缠上你们,做什么见鬼的义妹!跑?跑有用麽?我已经记不起来契丹的途中那场意外是怎样发生,可我知道,我自己还没人神共愤到非要三天两头的遭遇“意外”!在来大辽的途中,我伤得重,跑不得。所以我活了。而在庆州,我遇到了你们,没跑成……所以,我又活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跑了。跑——只会让我死的更快!我非但不能跑,还要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阳底下,站在契丹百姓跟前!”

      “你想过被发现的后果麽!?”蓦然间,韩谡问。

      舒宁扬着下颌儿。眼波闪起一抹锐利的光

      “我迟早会被发现的!契丹有多大,天下有多大,没有秘密能够永久,更何况我是个大活人!可发现又怎么样呢?!谁又能看到将来,或许……等他们发现我时,我手里的筹码,已经比他们更多!”

      “你以为你可以赌”韩谡不可置信的扬起音调。重新用掌心包裹住她总是比常人烫热的手,满目里,都是担忧“你要赌,但你忘了麽?跟你赌的人是谁……那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人能够赢过它!”

      “至高无上的只是它手里的权利。可高处不胜寒,他权越大,顾虑却越多。他身后站着的,是契丹千万百姓,是沉甸甸的史书人言。而我,我在这个鬼地方一无所有!所以我会赢,我一定会赢……” 一刹那,舒宁眯着眼睛,唇角挂出凉薄的笑。

      “一无所有?!”韩谡听了,极慢的把手指一根根张开。凝视着她,徒然有种无力。就如同一把海砂,越是想要抓,却越是抓不住!所以,他只有放开。放松了手,也放松了心。嘶哑着嗓子,沉吟,离去。

      “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懂!永远不懂!”

      脚步渐渐远渐渐轻,舒宁背着身,眼中只有角落里金黄摇曳的菊花。韩谡的话,就像是重播似的,一遍遍在耳蜗深处回放。半晌过后,她才听到自己说

      “我要什么,不用任何人懂!”

      风飒飒的吹起来。身后暖人的气息如潮汐来了又走。片刻后,她猛地被一股熟悉的压迫感笼罩住,倏的扭回头。忍不住失声喊了句

      “三哥!?”纠缠进了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波当中。那窅暗,如龙渊,如地狱。肆无忌惮的狂妄,唯皇者所有。而听到她的声,窅暗里却兴起一抹笑意。耶律褚祯瞅着她,突然将背在身后的手臂抖动了一下,说

      “换上这件!”

      舒宁一怔,才发觉自己披着的黛紫氅子已被他解落下来,堆到了尘土上。肩头,覆盖上他带来的一袭雪白。那种白色,绒绒暖暖的将她包裹住。莫名之间,她感觉到男人正略显笨拙的在领口打着结!长着厚茧的指头,偶尔擦过她的脖子,她微微颤了颤唇,想要问“为什么”,最后却还是问不出话!

      “好了!”结打好了,耶律褚祯忽然笑了笑说。眼神里闪烁着满足感,竟有几分孩子气。舒宁很鄙视的瞥他,不去戳穿比普通人已经慢了太多的速度。只是懒洋洋的点头。两人遂并肩朝院外走去,一路都没有话。

      舒宁走得极慢,就好像是蜗牛一步步的蹭。而守在肩侧,耶律褚祯仿佛能看透了她的心——就和以前一样,那里面是空洞洞的。

      “是谁让你这样失魂落魄的?!”于是,片刻后,他的嘴还是不受管制的就吐问。舒宁斜过眼来,无辜的眨了眨。却好像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似的说

      “什么?!”

      “刚才二哥来过了,他说了什么让你像是把心丢了似的?!”

      耶律褚祯讽刺道。而不讶异他能对这府里的一切洞若观火。舒宁则懒洋洋的抻了个拦腰回答

      “没说什么。他来听我讲故事!”

      “哼!你会讲故事?讲来给我听听?”

      笑容变得极灿烂。她蹭着步子,还是一边慢吞吞的前移,一边说

      “从前有只蜗牛。它背着壳在路上走,一边走一边问它阿娘:为什么我们生下里就要背着这么硬这么沉的壳呢?它娘就说:因为我们没有骨头,只能爬。爬得又慢,所以背着个壳自保。然后蜗牛就问:那毛毛虫也没有骨头,它们怎么就不用背着壳?它娘说:因为毛毛虫会变成蝴蝶,蓝天会保护它。蜗牛一听,挺不服气。又问:那蚯蚓呢?蚯蚓也没有骨头,也不会变,怎么也不用背着壳?它娘又说:可蚯蚓会钻土啊。大地会保护它。蜗牛听完,开始哇哇大哭,跟它阿娘埋怨道: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天也不肯保,地也不肯护?然后你猜……蜗牛它娘怎麽说?它说呀:可我们有壳啊!我们不靠天,也不靠地,我们靠自己……”

      她心情越讲越好。蹦蹦跳跳的朝前慢跑了两步,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开始倒着身走路……一边走,一边笑,一边唱着谁也听不懂怪词怪调——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撑着夜往前飞……让风……吹干流过的泪痕……总有一天……我要属于我的天……总有一天,我要属于我的天……”

      她像是喝醉了,有意把音拉到走调。光背逆的投在身上,把轮廓勾成了金色。一如是在庆州城里的那天……而耶律褚祯始终缄默着,静静的朝她靠近。融入她气息中间的时候,双手不知不觉便捧住了那微凉的脸颊。触感,软得不可思议。而他俯下身来,温柔的手,却猛地把她捏疼了。

      他的眼神变得愤怒,不带一丝疼惜的扯起她的耳朵咆哮道

      “你这个疯子!!!!”

      声音仿佛是要穿透耳膜。直刺入她脑核。舒宁皱了皱眉,顿了片刻,便咯咯笑出声音。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疯子,怎么会当成密王爷的义妹呢?!”

      耶律褚祯竟难得没有回嘴。只是拉起她的手,头也不肯回的朝前走。那个傍晚,风凉凉的。舒宁记得他握的极用力,脚下也如同踩上凉风,速度飞快。

      可不知怎么,短短一段路却偏生走了好久。等到他们来到主院跟前默契的分开。她的指尖,已经被他炜暖了……

      “元祯哥哥!”

      进了院子,甜腻欲融的呼喊扑面而来。一抹酱紫飞入怀里,耶律褚祯脚步微滞。软玉温香,便已在抱。

      扬眼瞧去,舒宁瞧着个簪着金花的少女正勾着他的脖子亲昵的撒娇。十四五岁的年纪,蜜泽秀腮,透出浅浅的绯红。健美得张扬而有活力,有着契丹美人的特点。

      “碧珠,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的话?!”耶律褚祯歪开头,不掩厌恶的叱问。那姑娘怨怼的红了红眼圈儿,脚一跺,好不甘愿的从他身上退了下来。

      “人家记得,不能随便抱你,不能随便碰你!可人家就是想你了嘛,我来了三天,都看不到你的人……再说……小时候你也让我抱的……”

      女孩儿嘟嘟囔囔的喃出了一串暧昧的句子。舒宁听了,觉得她难得生个坦率。便忍不住弯翘起了唇边。而女孩儿似很快捕捉到了她的笑容。脸色唰的由天堂直落进十八层地狱!狠狠剜过一眼来,便扯开声嚷

      “她是谁,元祯哥哥!?”

      “她是我义妹,从大宋来,名叫海宁!”

      “原来她就是那个大宋跑来的狐媚子!?我听姨妈说了,她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女人!元祯哥哥怎么还不她撵出去呢?!”

      碧珠上下打量了一番,吊起嗓子道。舒宁对她的夹枪带棒的文字游戏毫无兴趣。绕开步子,便欲朝厅内走。谁知道那个刁蛮的小姑娘却不甘心,倏的晃神挡在了面前。冲口咄咄逼人

      “你跑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不知尊驾是哪位,您的话说完没有,和我有关系麽!?”

      “大胆!”小丫头大怒。趾高气昂的翘起下巴,一字一句的叉起腰亮明身份“你不认得我?好,我便告诉你,我是中丞府的三小姐。中丞司事韩樾是我阿爹。这王府的王妃是我姨母。当今奚王是的亲舅舅!你呢?!我听说你不过是从大宋流难至此的贱民!你有什么资格出入今晚的家筵!”

      ——好个大有来历的小丫头!舒宁冁然一笑。粉嫩的颊儿,因笑容而变得更圆润。挑衅似的睇向了耶律褚祯,跟着便轻轻的问

      “三哥!你说呢,是你邀我今晚出席的,可韩姑娘这番说来我却不知该不该应承您的一番好了!”

      “密王府里,作主的只有我!”

      “呵呵……”

      耶律褚祯平板着脸色道。舒宁不再言语,便这样笑吟吟的看着韩碧珠。而韩碧珠被自己的倾慕的人这样晾出了大丑。不禁尴尬得倏然涨红了脸儿。

      “你……你居然敢嘲笑我!?”遂想也没想,她下意识的就像平素教训汉奴般扬起了手。耶律褚祯心里恼恨舒宁故意拉他下水绷着不动弹。遂舒宁为了躲疼只得自顾后退。慌忙间,踩着自己的裙边,竟趔趄的摔倒向地面!

      她失声一呼。惊慌的瞪大眼睛,不想——却这样仰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安平夫人?!”飞快的瞥过眼。目光最先落进那一片倾城的美丽中。舒宁微挑起了眉梢唤了句。谁晓得脖颈边,却随之窜出了个低低沉沉,令人耳肉发麻的声音!

      “姑娘莫非只看到了安平夫人麽?!”

      那是个声音恍惚似曾相识。舒宁愣了愣,当即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尚且靠在一个人的胸前,便忙不迭的边挣扎着站好边睇过眼。

      ——是他? 眼波一抖,她神色突变。嘴角重新挂出丝有些僵硬的笑。心下虽然不安,却还是礼貌的俯身道

      “尹礼先生,多谢您出手相救了!”

      对面儒雅依旧的男人很有自知之明。仿佛是察觉了她眼里的疏离,口气也正常起来。恭敬回答

      “哪里,举手之劳罢了!姑娘客气了!”

      “想不到尹先生也赏光来了。有失远迎!”两人正相对立时,身后的耶律褚祯已跟上来。对着尹礼抱拳相应,顺势便狠狠的将舒宁扯到了身后面。

      “在下是陪世子同往的。不请自来,打扰王爷了!”

      “尹先生说得哪里话,您是斡托世子大力推崇的学士,自然是我府上的上宾。您说对麽?斡托世子?!”

      耶律褚祯下巴轻扬了扬,朝姗姗来迟的斡托玩笑问。斡托抚了下额角的汗珠儿,亦回以浅笑。视线在舒宁头上掠过,轻轻的点了下头。

      “海姑娘,多日不见啊!”

      “世子有礼。”

      寒暄后。斡托随即便把眼光全粘在了穆秋菀身上。那神情有些痴痴的,舒宁从旁见了,心里不由得生起一记感慨。

      “斡托叔叔,你不记得我了麽?!”失神的片刻,韩碧珠靠上前。对斡托撒娇的央了央。斡托马上弯起了两只眼,不住的捣头道

      “怎么会呢,碧珠丫头。你不是在你舅父封地上麽?怎么跑回来了,京城不比黑山,这里关得住你这匹小烈马?!”

      “我回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喽!”韩碧珠忽尔神秘的笑道。偷剜了眼舒宁,跟着示威道“这京城有什么迨不住的嘛。人家将来嫁了人,还不是要回来住的。更何况最近京里不安宁,无端钻出了好多‘狐媚子’来,我不会来看着,怕她们把我的元祯哥哥也迷掉了魂儿!”

      斡托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嚅了嚅唇,正想接些什么,却不料被穆秋菀抢了先

      “碧珠,不可如此无礼!”

      穆秋菀温柔的声音难得带了些力度。舒宁讶异的挑起了眉梢。过后才理清楚:原来这韩碧珠除了是恩戴王妃的外甥女,更是韩崇同父同母的妹妹。如今韩崇虽死,可名义上讲来,穆秋菀算是她嫂子。

      故而穆秋菀这句申斥,也不是凭白无理。只是韩碧珠的性情娇纵。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听穆秋菀这样一唤遂倏的都烧了起来。脑子发了热,冲口便讽刺道

      “你少来管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装什么清高,说过底,一样是大宋来的狐媚子!”

      “碧珠!”她如此说法,必然遭到了耶律褚祯跟斡托这两名护花使者的双重夹攻。尤其是耶律褚祯,他那样冷。那样绝的语调根本如同在碧珠的心上挖肉。碧珠不服气的歪了歪脖子,耶律褚祯毫不怜惜的更要说些什么,舒宁从旁察觉了。便猛地用手暗挡住他,抢在前头咯咯的笑了。

      “海姑娘笑什么!?”尹礼问。

      “我在想一个有趣儿的谜!”

      “谜?!什么谜?!”

      “字谜!”

      “字谜!?”

      “是啊!韩姑娘恋恋不舍的‘狐媚子’三个字,让我想到了个极有趣儿的字谜!”

      “什么字谜?”尹礼又问。舒宁笑了笑,虽明知一说出口必然会惹恼了韩碧珠。可为了保住耶律褚祯在美人跟前的形象,也只好硬着头皮说

      “谜面是狐媚子讲话,谜底是一个四字成语!”

      众人刹那一怔。舒宁慵然的观察着神色各异的几人,不着痕迹之间,手腕却已被抓紧!

      “呃!?”

      她扬起眼,发觉抓住自己的,正是耶律褚祯。而那男人却还是冷冰冰的脸孔,纹丝不动的斜在那儿。瞧也不肯瞧她,只有指下的力,疼得让她想骂人!她挡着他,他拦着她,两个人两只手就这样别别扭扭的绞在一起,失神的刹那,穆秋菀遽然露出了一丝甜笑

      “海妹妹的谜底是什么,便不要卖关子了。不如快些告诉我们了吧!”

      穆秋菀开了口。斡托也就跟着帮腔追问。舒宁心里知道耶律褚祯阻止的意图,却还是默默的挣扎开手,回答

      “谜底是不就是……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

      那一瞬间,韩碧珠身上的杀气分明已燃到了极限。当即纵身从这“指桑骂槐”的圈儿里跳出来。咬着牙,瞪着眼,转而便露出一副要和人拼命的势!对她大喊

      “你……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这是在变着法儿的骂我!?”

      “姑娘误会了!”

      “误什么会,你就是!”

      “够了!”

      耶律褚祯猛地开口。背对着身,他瞪向了韩碧珠。不知道是用怎样恐怖的表情狰狞出来吓人。舒宁看见,韩碧珠眼眶一红,眨眼间落下泪来。

      “你……你护着她!哼,我恨死你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过是旁人一句话,她便就这样轻而易举的给气得跑掉了。望着她的背影,舒宁忽然不经意的流露出了丝感慨。而她很肯定,那同时,穆秋菀立在一旁,眼波里也分明流露出了刹那的羡慕!

      如果可以,没有人想要长大。可谁又能不长大呢?

      ××××××××××××××××××

      舒宁眼底闪过了淡淡的倦意。颔着下颌儿,继而随众人一同入了厅堂。入内开席,她径自挨住耶律褚祯落座。撤下氅,掸了掸胭脂色的袖头,浅呷起茶睥睨四下。举止畅若行云流水,仿佛那原就是为她保留的位子,无论谁在因此恼恨,诧异,亦是惘然。

      而对此,耶律褚祯声色不惊。简单的又为她引见了席上众人后,便举着酒杯对在场最当紧的一号人物斡托说

      “世子今天怎么会一个人来?听闻巴延吉赫不是正受了老王爷的令在您身边学着办差麽?今天难得热闹,怎么却不见他同来我府上聚聚?!”

      他垂在食案下的左手挑逗的舒宁膝头一滑。想起适才他挑衅的眼神,舒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顿记想起了“巴延吉赫”这名字!含笑的脸,倏然黯了。而席那侧,斡托正对着耶律褚祯回执了下杯。笑容可掬的模样跟她在庆州碰到的强抢民女的胖子实在是差了千万,让人很难相信他们其实是亲生兄弟来着……

      “说出来让大家见笑。我那幼弟自小儿给骄纵坏了。这次跟着我回临潢府,父王十分担心。这才让他跟紧在我身边,学不学办差到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别让他在眼下这当口上惹是生非!”

      “原来如此。”

      “是啊!其实今天密王爷设宴给老夫人接风,他原本也是想来讨杯酒的。是我怕他贪杯忘形,坏了大家的兴致,这才没让他来!”

      “哦,是这样!”耶律褚祯点了点头。不顾韩谡警告的眼神。紧紧睨向舒宁说“那就改日吧,改日一定单独请世子跟小王爷单独过府,痛饮一番!”

      斡托应下,便忙着把眼睛盯在穆秋菀身上。虽然美人对他好像总有些“不屑一顾”的模样,可他却仍然是痴痴的,直直的,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怎么,又看上乙室王府的世子了不成?!你在庆州没跟成了巴延吉赫,莫非现在改了主意,要跟他哥哥?!”

      舒宁留意着二人之间的神色不禁雍若失笑。耶律褚祯趁机讽刺。回敬他这恶毒言词的,便是她在食案下死命的一拧。

      “我是在替你观察对手呢!你别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好不好”

      “哼!你以为凭你这两眼就能看透了?若他是我的对手,穆秋菀早就是我的了!”

      “轻敌是兵家大计。别忘了,咱们是要得到安平夫人,而不是得到穆秋菀的倾心。”

      “有区别麽?!”

      “废话!”

      “有什么区别?!喜爱她自然要占有。占有了她,她自然也就会喜爱你!”

      “那你为什么不敢直接占有穆秋菀呢?!”

      “……”

      “哼!怕她恨你吧……怕她性情刚烈,一辈子也不原谅你?!”

      “……”

      “所以别说得自己好像有多强势多冷血多不在乎。你在乎她,所以才会怕。所以才有顾忌!”

      耶律褚祯凉凉的笑。拳头在食案下面咯吱咯吱的响。贴在她鬓旁,用鬼魅的声音反问

      “你以为我不敢破了她的身子?”

      “你敢!你当然敢!”

      “你想让我这么做,嗯?!”

      “错!”舒宁直视着前方的目光猛地一闪。咽下嘴里那块带了腥味的羊肉,轻轻回答“我想让你发挥一下你那颗漂亮的脑袋。想清楚除了嘴硬之外,还能干些什么,让她心甘情愿的嫁你!”

      “嫁我?!”

      “是,嫁你。我原本以为或许她可以爱上你。可现在看来,让她爱上你简直就像是让老鼠爱上猫!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她心甘情愿的,实心实意的,死心塌地的答应嫁给你!”

      “你是说就算她心里没我,也要想办法让她嫁我?!”

      “是啊!”笑声有点儿讽刺“反正对你来说这没什么两样不是么?!”

      “那我干脆让娶你好了,你心里不是也没我!”

      “我?我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没她那么善良,没她那么容易哄,而且我……”

      “你什么?!”

      蓦的。耶律褚祯转过头,两人眼波绞缠。他们瞳底有太多相似,碰撞刹那,便如遇了油汁的火,顷刻间烧掉了周遭的一切。而许是这样的对峙过于暧昧人眼。很快的,便有留心者发觉了两人窃窃私语,“含情脉脉”的亲昵状。当即,杯在手中攥到发抖,凭着六七分的醉意。摇摇晃晃的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元祯哥哥!今天高兴!我敬你!敬你在中原,收了个好义妹!”

      直立在面前的韩碧珠仿佛是已烂醉了。颊上的绯云,有心火烧的艳。耶律褚祯抬眼,仍旧是冰着脸,冰着心。有些不耐烦的回举杯酒碗咕咚咕咚的吞下,连眉间的厌烦都懒得压抑。

      舒宁从旁无奈的摇摇头。思忖:这男人就是教不通。刚提醒他要在穆秋菀跟前表现,他就这么表现的无情!可反过来想想,也怨不得。他这人,本生就如此。冷惯了,倔惯了,趾高气昂惯了。若是连这点傲骨都被剥夺去,恐怕……他也作不了耶律褚祯了!

      矛盾,感慨,叹气,摇头。

      嫣笑若隐若现的浮上颊。偏巧那韩碧珠捕捉到,错看成讥诮。遂这刁蛮姑娘抄起手边的小坛,紧接着又大声的呼喝,掉转了矛头。

      “你!”

      秀眉几欲倒竖。她命令

      “你也喝!本小姐今天高兴,也赏你这喝,你要把这一坛都给我喝光了。否则就是扫了我的脸面!”

      说话儿间,满翁的酒水便就势倾泻。舒宁倏的弹起身,剜了眼一旁纹丝未动的耶律褚祯。连向旁侧退了数步。

      “韩姑娘,你醉了!”

      她推搪。韩碧珠更是怒火冲冲。

      “胡说!我没醉,你醉了。来喝酒,我喂你,给我喝!”

      手腕被锁住。疏于锻炼的身体,担当不过马背上长大的契丹姑娘。舒宁一眯眼,便只得任命的让酒顺着脖颈烫撒了满地!一时之间,场面变得极尴尬。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满腹心思。除了韩谡跟穆秋菀在旁良心未泯的喝阻,其他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

      “你喝,你喝啊你!”而韩碧珠闹得却益发厉害。踮了踮脚尖,甚至把酒坛斜上了她头顶。舒宁踉呛挣扎,稍步时脚下顿软,刚好被一双烫人的手掌托注!

      “呀!”

      惶恐回头,澄清的杏眼被一个鲜明如刀凿的影像填满。她怔然的凝视着那泛起麦泽的脸孔上,黑亮黑亮的细目!恍惚又重瞻灰的天幕下,胜虹似电般挥斩着的金刀。

      ——是他!?

      这杀气太独特。铮铮融柔在面前男子的血肉中,让人过目难忘。

      而那一刻,周遭似被定格。每个人都在失神。唯有耶律褚祯极缓极缓的站立起来。盱盱望着他们,气息抽紧的冰冷唤道

      “赵副指挥使!想不到……你会来!”

      他指节握得发白,一字一句的咬着声说。舒宁遂手心滋出汗。飞快的翻动记忆。脑海之中,赫然跳出了两个大字!

      ——赵铎。

      赵铎,庆州驿馆门前那个横刀跃马的男子。他的风张的戾气,总若云涡沉滚里的一道闪电。经行之处,每个人都枕戈待旦。然而舒宁找回意识。慢慢从他钳制着自己的双手中挣脱,横扫四下,果真又是满屋的阴沉恻怛。

      “小舅舅!您……您怎么来了!”上座上,斡托先打破冷寂。话一出口,无数绷紧的气息,都跟着支离破碎!在四周笑意攒动的脸孔底下,舒宁看到了轻蔑和鄙夷

      “呦?斡托你在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怎么会来?我怎么会来?当然是为来这儿演这出英雄救美啊,你们说对不对!?”

      赵铎弯着眼睛,声里含笑道。那孟浪的笑容,把众人的不屑十倍百倍的反望出来。冰凉冰凉的,瞧得人浑身发颤。心思一转,舒宁遂随即退回到耶律褚祯身旁。静静的端看起他嚣张到了极点的横步跨过食案,直拎起一坛酒,又冲着韩碧珠走去!

      “韩碧珠!”引颈狂饮。酒水晃洒着,断断续续的溅湿地面。灌空了底儿时,他反腕一控,对那个早惊呆了少女笑道“韩家的老幺,韩碧珠。听说奚王很疼的你这外甥女儿!韩右丞也把你当作掌上明珠。哼,你的名儿我早听过,却不晓得今天见了面才知道……这明珠,原也是扎手的!”

      “……”

      “那么扎手的韩大小姐!今天,我就同你打个商量吧?!那姑娘的酒,由我代喝了,一坛不够,再来一缸也成,你说怎么样呢~?”

      声音一落地,手里的空坛,便飞转着砸在门框上!韩碧珠在瓷破的响动中被骇然发抖。两腿软而失力的倒退回主位上的始终缄默的恩戴老王妃身旁,畏惧的神情,好像是在逃避一个嗜血的恶魔。

      “碧珠!”恩戴老王妃心疼的扶了扶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谁的眼神制止。最后还是穆秋菀不计前嫌的站了出来。虽然她分明是畏惧赵铎,却仍然硬撑着,脸色惨白的像是一张纸说道

      “赵……赵大人,碧珠只是个孩子,她酒醉失态并非本意。请您就不要吓她了,好么?!”

      美人生颦,也是种美态。舒宁冷眼旁观,暗自觉得穆秋菀的气质配上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情,还真是美得迷煞了人。只可惜这赵铎竟对“美景”视若无睹。依旧是放浪而轻屑的狭笑着。丝毫不给她面子的,反问了句

      “呦呵!安平夫人这话说得可真稀奇!我是在跟你小姑,呃不……是你从前的小姑打个商量!好言好语的,哪儿吓了她?!莫非韩家的女儿,便这么矜贵,好好儿说话也会吓到!?”

      声音放浪穿透满室的寂静。穆秋菀涩涩的,尴尬到说不话。而护花心切的斡托便忙不迭挺身。不失恭敬的朝赵铎点了点头,岔开话问

      “小舅舅!小舅舅您……不是跟着逊宁将军一同去了满城么?怎么今日得空来这儿?!”

      赵铎看似也不是个糊涂的。斡托一出面,也不再为难。只是大咧咧得摆摆手。挨着他径自坐下。回答道

      “我自然是惦记你这外甥来赶回来的!偏巧到你府上扑了个空!好在听巴延吉赫说你携美赴宴!我心下好奇,就拉着他不请自来了!怎么,莫非我受不欢迎,来不得这儿麽?!”

      促狭睇睐着主位上的耶律褚祯。两个男人针锋相对的对视着,须臾后,耶律褚祯阴阳怪气的说

      “哪里!赵副指挥使既是逊宁将军的义子又是韩隐将军的爱徒。连皇后娘娘都对您另眼相看,我这小小的密王府又如何敢不欢呢!!”

      “呵!”赵铎转开眼波,朝舒宁趣腻的缠住。直勾勾瞧了半晌,才被斡托打断道

      “小舅舅,您方才说巴延吉赫也来了?!他如今人在何处?”

      “他!?出府的时,马被我一刀劈了!我让他跑着跟上,喏……这不是跟上了!”

      吞下一碗酒,赵铎无谓的回答。霎时间,众人又是怔忡。循着他指的方向扭过头,便瞧见乙室王的幼子巴延吉赫,正大汗淋漓的抹着圆脸,在奴侍的引路下,颠踬而入!

      “对不住,对不住!我可来的迟了!”

      恭敬的拱了拱手,巴延吉赫敞开嗓门儿,一边喊一边缩入席末。三角眼如躲避洪水猛兽似的不敢直视赵铎。畏惧下,却未显丝毫不悦。而他的道来,竟让耶律褚祯生出一丝得意。挑衅的瞅了眼舒宁。他吩咐底下人为巴延吉赫张罗起酒食。自己却压低嗓音,凑到她耳畔道

      “求我!”

      ——求我!那俨然是在恩赏着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是舒宁回视他,却只是冁然。漾着水似的眸子承满了自信的反问

      “三哥也醉了?!”

      “醉了?!你便不怕他认出你!?”男人粗沉的气息,在绞出躁火。

      舒宁不再意,回答

      “有你‘窝藏’!我何必怕呢!”

      “好!你真有胆色,真有骨气!有本事等会儿就再别抓我当挡箭牌脱身!”

      “不抓你?!呵,‘三哥’说哪儿的话!你我兄妹情深,我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啊!不然留你一个人,我哪儿舍得啊!”

      “你……你给我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记住?!那可未必哦!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记性最差……”

      “你……”

      一来二去。两人又旁若无人的缠进对方的视线。惹来众里侧目的同时。巴延吉赫也随众人斜过了眼,片刻功夫,影影绰绰的便忆起了舒宁的轮廓!

      “是你!”他拍腿嚷道。倏然间,满室的好奇升温。而今晚宴会的主角儿恩戴老王妃眼底精光一闪,便忙不迭先问

      “巴延吉赫,你们认识?”

      “认识?!我……我当然认识!这贱人是我在庆州抓……不,是我在庆州私逃的女奴!想不到啊,还真的跟你们密王府搅和到一起了!”

      “您……是在与我说话么?!海宁不记得与您相识呃?!”舒宁深呼吸后,貌似平和的问。巴延吉赫想起庆州被耍弄的事。咬着牙大喊

      “你狡辩!耶律褚祯,你敢说她不是我在庆州私逃的女奴!”

      “小王爷说什么!?我可听不懂!”

      “什么?!你还装傻!你敢说这女人不是你们在庆州作戏放走的贱奴!我倒她当时只是信口胡邹呢,原来你和她还真是同伙!要不是你,她早被我抓回帐下了。”

      舒宁听罢莞尔。眼皮也不抬的长叹

      “这位大人您说的怕是醉话吧!我跟三位义兄是在中原结识。何曾在庆州见了您?!更别说在您的帐下做什么‘贱奴’了!”

      “你撒谎!?”

      “您凭什么证明我撒谎而你说的就是真的?”

      “我咋不能证明?人人都知道我在庆州捺钵时逃了名侍寝的女奴!不信你问问在坐的!”

      巴延吉赫理所应当的四下一指。席间有人频频点头,舒宁扬起下颚,不屑的冷笑

      “您手下有奴隶私逃,那便是我了麽?照这样说,岂不是满街的人,都由着您乱指?!”

      “你敢说我乱指?!”

      “难道……您有凭证不成!”

      反口将军!杏眼里放射出两道刺目的光芒。巴延吉赫一怔,忙不迭偷眼睨了睨赵铎嚷着

      “我……我小舅舅在场!”

      “我?!”赵铎缓缓裂开嘴笑。目光在舒宁,巴延吉赫,跟斡托之间绕了个圈儿。挥手道“我这做舅舅的,眼力不中用啦!这种事儿我不搅和。你们……还是自己拎拎清楚吧!”

      “我……”巴延吉赫悻然的缩了缩脖子。旋即绽开满面淫肆“既然你我都没有证据!不若你让爷抱进帐里上下查看查看。你身上哪儿肥,哪儿瘦,爷一摸便晓得了!”

      言出。席上齐唰唰的杯案相撞声自几处传来。而舒宁不待人出口。却径自漾起笑厣。她的笑容,让人想到罂粟。笑得越明艳,毒却越深,越重。

      “谁说我没证据!”

      “你有证据证明你不是我的女奴!?”

      巴延吉赫却满心不信的问。顷刻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舒宁弯着唇角,睥睨着四下。却铿锵有力的给了个让人意外的答案——

      ※※※※※※※※※※※※※※※※※※※※※※※

      “我有!”

      “你……有什么证据?!”

      “我先请问,大人走掉的女奴,服侍您多久了。从何处而来,姓什么,叫什么?”

      “一个贱奴,我何必知道名字。不过是我从燕山石场里捡回的一条狗罢了。睡了一个多月,就想跑!哼!”

      “哦?!舒宁笑而起身,说道“那我一定不是大人要找的奴隶!”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事实!”提裙而起。她蹎着步,竟直朝着缄默的斡托走了去。“海宁方才听了几位的话,若没猜错这位大人是斡托世子的弟弟,乙室王爷的儿子,对吧!?”

      “正是!”斡托面上依旧是一派从容。

      “那好!今日全请世子作个仲裁!看一看,海宁随身携带的证据!”

      说着,她便挽起袖头,将柔荑跟半截藕臂伸到了斡托面前。斡托一怔。旋即便听她又婉婉的解释道

      “我虽不是皇亲贵胄,但自幼也是娇养在家中的。平日别说是粗活儿,就是针线,我家人也舍不得我拿。令弟说我是奴隶,还是在石料场里出来的奴隶,这话是真是假,只要看看我的一双手,就知虚实!”

      光浸下,红酥手,十指纤纤若葱玉。斡托垂目一敛。当即斥责弟弟无状。巴延吉赫本心不甘,可碍着韩谡点出了私入内城,纵马队扰民乃是犯了大辽律法,也只得悻悻的,不再作声。

      戏看不成,那边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的恩戴王妃仍憋着气儿。一个眼神睇过去,旁侧才刚缓了些醉意的韩碧珠便利声道

      “既然海宁姑娘是宋人。不知……你千里迢迢来到上京,所为何事!”

      主位上的耶律褚祯抢在头里无端的申道

      “她来寻亲!她……她父亲是契丹人!”

      “契丹人?!”刹那!舒宁,博木里,韩谡皆是僵杵。唯独赵铎深深一笑,斜眼顾,唇边浮出了了然的痕迹。

      但碧珠不甘。仍伸着脖子质问

      “她父既是契丹人,又怎么会跑到南蛮子的地方生了她!”

      舒宁抿着清茶不言语。却是始终躲在斡托阴影底下的那个尹礼先生。不紧不慢的接了句

      “碧珠姑娘的酒,醒了?!”

      温温吞吞声音里总仿佛蕴了些什么。舒宁笑着别开眼,却听见韩碧珠身旁,压抑了太久的恩戴王妃倏的推翻了前面奴侍端上的新菜!

      “混帐东西,你们做的这什么!难吃死了!”老太婆扳着脸呵斥。奴侍跪在地上,顾不得被烫伤的手脚,拼命的发抖,拼命的求救。舒宁循着望过去,打翻了原是道以马奶,乳酪调味烹制驴肉炖锅。她正思忖不知老太婆又要出什么怪,便见韩碧珠在恩戴王妃的暗示下,指着那地上打翻的狼藉道

      “马奶好,驴肉香,可你们把这两种东西炖在一起,怎么偏炖出了骡子味儿!又涩口又难咽,这种杂种味儿的东西能用来待客么?!”

      舒宁一顿,才弄懂了这绕了大弯儿,原是是奔着耶律褚祯硬塞给她的“混血”身份而来。只可惜,韩碧珠糊里糊涂的只晓得被人摆布,却没料到比起舒宁,坐席上更有一人,是会因这句“杂种味儿”而变得激动的!

      砰一声!碎片四飞。起先还邪笑着的赵铎,顷刻间双目通红欲透血。猛地将面前的酒坛子,远远朝着门框掷去。而就在酒香随着破裂声散开的刹那,每个人都看得到,赵铎眼底已然燃起了杀意!

      “不要!”耶律褚祯一挺身,想去阻拦。可舒宁按住他,下意识的就是觉得眼前根本没人拦得住赵铎。

      ——密王府已不能再惹是非了!

      一个惊叹号警告似的闪过脑海,她咬了咬唇,灵机一动便开了口。

      “韩姑娘这话说差了!通常来讲,这杂种,多是物中精品!”

      “什么!?”众里异口同声。赵铎几欲跃起的身子僵在原处。舒宁遂暗自松下口气,懒洋洋的看了看正抖成团儿韩碧珠。不紧不慢的编排道

      “这是古人传来的经验之谈,可不是海宁信口胡掰的!拿种地说,用梅接桃则脆,用桑接梅则不酸,用桃接杏则大。而以牲畜论,也是一样!远的不说,就说韩姑娘刚才提到的骡子。这谁都晓得,马体大食多,虽力强却多难驯。驴少病温顺,但体小而不堪重负。所以古人才会把它们二者合一,生出赢与骡。骡子不但听话乖巧,且食量小,耐力强,少病而善驮物。除了不能满足口食之快外,对国民百姓,可是大有裨益!所以……杂种嘛,是取长补短的精品!很多时候,也不是拿什么来培养,都能养得出呢!”

      那一瞬,赵铎眼中分明翳起极亮的光泽。碧珠窘得回不出话,幸好穆秋菀有心帮她,朝着耶律褚祯这主人家凄凄凉艾艾的睇了一眼。耶律褚祯竟索性连本是帮他的义妹,也都卖了!挥手道

      “罢了,罢了!今日本是欢宴,自该松闲才是。诸位再饮一杯!我命人传上府里舞伶助兴!”

      他举杯岔开话说,穆秋菀感激的频频点头。舒宁鄙视的瞥了眼却也不反驳,遂众人便移到了院里,欣赏起了耶律褚祯特别准备的精湛的演出……

      乐声起,舞伶人鱼贯而入。袅影重重,登场便演了幕配以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的契丹反弹胡琴舞。辽曲配以汉歌,精心编排下,讨谁的欢心,不言而喻。而观赏之间,耶律褚祯更是有意无意的对穆秋菀大限殷勤。众人忙着看表演,都不曾说话。唯是穆秋菀淡淡应承了许久,忽尔叹息起来——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天上人间,真是只有痴情最难寻!”

      她谓然长唏,天人般的容颜上,浮淌过绝至的神往。那模样,真真是迷人。舒宁留意身旁抽紧的呼吸声,懒洋洋的,却勾起的嘴角说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狥夫,舍生亦如此。这古人欺愚的玩笑,夫人实心的,怎么却当了真!”

      “海姑娘这话……”秋菀蹙眉不解。舒宁冁然,回答

      “鸳鸯是总个缱绻成双,可若说痴情至死不渝,却真的言过了!夫人难道没去看过,若一只鸳鸯死去,剩下的很快便会令觅新欢。所以说,这诗本该改为……鸳鸯双生不双死,有花堪折直须折!”

      “鸳鸯双生不双死,有花堪折直须折……” 秋菀重复。神色恍惚,似是曾为心底里某个模糊的影像,淌过倏息温柔,沉默着,待到下个节目上场时便趁乱独自退出来人群。

      舒宁感觉到她眼底藏着的秘密。所以不露声色的,也就跟了去!一路沿着偏门的小路走出来,便见她在西北角上的一处小亭上止了步。欹在石柱上,幽幽的望着面前的院墙。情不自禁便喃念了四句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鸳鸯,须折,这到底……是谁错了?!”

      舒宁闻言,滞了滞身。看到她脸上凄怨的神情。挖空心思想了一番,才也跟着附庸风雅的叙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穆秋菀惊慌回头。见她迈着方步自黑影中走来,忙不迭抹了抹眼角的湿润问

      “嗄,是海妹妹。你……你怎么也出来了!”

      舒宁一笑。软软的回答

      “我跟夫人一样,也是出来透透气的!”

      穆秋菀仿佛长长的松下了一口气。旋即,回复了平素的柔顺亲和。拉住了舒宁的手道

      “妹妹是个贴心的人。可惜今晚琼玉没来,否则我们又能聚在一起好好谈天说地了!”

      “是啊!”舒宁点了点头。“不知道琼玉是怎么了,原本她说好要来的。可临时变了主意,害得博木里一整儿晚上都失魂落魄的。对什么都没了心思!”博木里对琼玉的好感原就是昭然若揭的。可此下听她这样挑明,穆秋菀却还是不免有几分愕然。顿了须臾,才叹道

      “琼玉跟妹妹你不同。妹妹虽说是孤独一人,四处漂泊。但未尝不自由不自在。可琼玉,她是韩家的女儿。许多事,身不由己!”

      “哦!?”舒宁挑起了眉。顺势问“那么姐姐你呢?你离家千里来到契丹,是否也是身不由己!?”

      “我……”穆秋菀唇瓣翕动了许久,才嚅嗫道“我不是!离家至此,我心里有千万分的不舍,千万分的不甘。可,我却是自愿的。一个女子,若是把心给了人。那,只有那人停泊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不知怎么,舒宁总觉得她慨叹的刹那,眼底流露出的光芒,不该属于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可她不好明问,只好又引着穆秋菀说了些旁他闲话。弯来绕去,拐得她应承下了教授自己抚琴。欣喜不已时,才发觉天色已然很晚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踱出院儿,推开角门的刹那,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竟迎头撞到了斡托跟尹礼。想来,这二人也是寻着穆秋菀出来的,舒宁没太在意。就这样与他们一路沉默着,回了主院!而此刻,宴席已散了,耶律褚祯有心留穆秋菀在府中与韩碧珠一起小住。奈何美人婉言拒绝,惹得他躬送客人出门的一路之上,都是郁愠深敛。舒宁偷偷看着,发觉他不露声色的找机会凑到了穆秋菀身边。两人窃窃交谈着,临到大门处时,耶律褚祯便猛地沉气道

      “莫非本王还比不过个死人!?”

      穆秋菀嚅嗫着,半晌才蚊呐的回了些什么。言间提及“碧珠”二字,耶律褚祯便真的火儿了。

      “哼!”鼻音一重,他耐不住刚想发作。舒宁见状,忙不迭在他背后扯开嗓门儿大喊

      “有蛇!”

      “蛇!?”

      “有蛇!?”

      一时间,众里乱蝗似的,都慌下手脚。

      舒宁趁机拉住耶律褚祯。挡着他瞪着穆秋菀的视线。软暖依附着,极附媚惑的喃道

      “抱我?!”

      耶律褚祯怔忡如雕。恍惚耳蜗里有蚂蚁爬过般。不知不觉间手臂便循着软香的胴体伸了出去!打横将舒宁搂进怀中的时候,惊着的,除了旁人,更有自己!可他虽眉头紧蹙,却没放手。垂眼瞧着地上重叠纠缠的影,脑子空荡荡的刹那,听到舒宁贴着他耳畔问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穆秋菀有了心上人,你要怎么办?!”

      凉风吹过。他缓回神智倏的双臂一紧。影影绰绰的瞧见赵铎折返回来的身影。瞬间,便坚定了语气回答

      “我会杀了他!”

      “杀了他?!”舒宁微笑。余光与他汇成一股,猛地失声

      “赵铎?!那不是赵铎麽?!” 凌空扑蹬起腿儿,她想跳下地,却被搂得更紧。

      耶律褚祯血脉跳动着。死死咬住牙道

      “别动,你再动。别怪我当着他面亲你!”

      “我……”舒宁愣了。僵望着赵铎自夜阴里阔步昂扬,走到自己跟前。他手里折持着一只□□,对眼前暧昧的姿势视若无睹,将手中的花放入她身上说

      “海儿姑娘!”

      “唔……”

      “姑娘是个慧黠之人。这有花堪折直须折。赵铎今夜就借花献佛,教下姑娘这个朋友。来日有期,定会再来登门造访!”

      言歇,他便阔开脚步,转首扬长。剩下舒宁怔忡的搂着那朵菊花浅叹。依稀像是重见到金刀那炫目的色彩。不觉念着

      “他这是干什么!”

      “哼!”耶律褚祯冷冷的一笑。又一次毫不留情的甩手把她扔在硬邦的地面上!抬高下巴,嗤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好个有花堪折直须折!你这妾意既然称了他的郎心,如今又何必多问呢!”

      “你说什么呀!”舒宁龇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恼恨的也跟着瞪圆杏眼。“我和他今天才见了两次,哪有什么朗心妾意的!”

      “若是有人不顾廉耻,见了几次又有关系!”

      “你说我不顾廉耻?耶律褚祯,你不要以为我靠你混饭吃,就可以随便侮辱我的人格!”

      “什么乱起八糟的鬼话,我听不懂!去说给你那喜欢折花的情郎听吧!还有,你给本王记着,下次要假作娇柔的时候,不要再缠着我!要抱要哄,去找你的赵铎!”

      男人背过身,言语越发激烈。舒宁气得跳叫。发疯的嚷道

      “你这人,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怎样,不用你管!别忘了,你只是我义妹罢了!”

      耶律褚祯拂袖而去。一路咬着牙,直冲回书房。迎候的管事古穆录见了主子脸色,唯唯喏喏的颤得浑身都要抖散!

      “什么味道!”他踹门板,顿觉有股幽淡的馨香钻入鼻息。那香气原不陌生,此下闻了,却若火上浇油,怒意不可遏制!

      吼声里。古穆录缩紧脖子,忙不敌跪伏下来道

      “是……是剩下的一盆菊花。奴才……奴才见开得不错,便令人搬……搬到这儿了……”

      “该死!”言出,他猛地便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扬手一劈。

      金黄满地,泥土狼藉的散在他一尘不染的屋内。他提脚狠狠在上面跺了许久。方才渐缓下气息,倒坐在梨花木椅上。蹙眉道

      “记住!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我在府里看到菊花,一只也不行,一片叶子也不行,否则的话你就自己去刑房领鞭子,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可……可府里的菊园……怎么办!?”

      他脸色阴霾,眉头拧紧着吩咐

      “拔了拔了!统统给我拔了,我给你们一日,明天此时,要是让我看到哪怕一瓣的残花,府里的园丁就统统给我拉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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