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承君一诺
平昌村承载着十六年冗长记忆,纵然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记得,沈眉宜也没有半点怨言,只是在参加完婚宴的第二天,才向老先生提出想要离开这里。老先生允了,又与她说上许多要注意的细节,就送她出了山。
这是沈眉宜第二次出山,揣着老先生给的一百两银票和一袋碎银子,盘缠是自己烙的饼和馒头,旧衣服是没有了,只好继续穿着泽止给的。因此,雁云城里就多了位戴着面具的白衣姑娘。
时当仲夏,最是烦闷。
还未至午日,躲在树上的蝉鸣声就让许多人不愿出门,路上行人稀少,就是偶尔看到沈眉宜,也只是盯了一眼,然后匆匆忙忙去赶着做事。沿街的小贩们都被热懒了,见她没有上门的意思,也就各自坐在自家摊位后边的屋前乘凉,都说近年这天儿变得厉害,是不祥的征兆,怕是又要乱了世道。
天气大得让人咽不下干硬的盘缠,只得找了就近的一户面摊子坐下。老板是个机灵人,瞧见这天儿热腾,就放了主业不做,操着大勺子在锅里搅拌着白粥。沈眉宜要了一碗粥并着一碟咸菜,很快就上来了。面摊子不大,顶上搭了个凉棚,垂着几帘遮阳布,依次写着“面面俱到”四个字。
挑着担子的货郎从远处亟亟走过来,撂了担子就躲进面摊子底下偷凉,连吆喝都懒得吆喝了,拿着搭在肩上的长布条擦汗。大抵是老板熟人,老板主动递给他一碗凉透了的稀粥,然后靠在一旁和他唠嗑。
担子就搁旁边,老板朝里面望了望,而后笑骂道:“我说你小子这脑子是怎么想的?这大热天的还卖些首饰糕点,怎么不换点绿豆汤来卖?”
“哎哟,这不是家里人怕我偷喝了嘛。”货郎大口大口喝下半碗稀粥才算缓过来似的,长叹一气,然后腆着笑脸说:“更何况,您也瞧见了,这天气还有哪家有钱的公子姐儿肯出来?我不好跟您抢生意。”言罢,还象征性的举了举碗。
“老子看你长大的,还舍得欺负你不成?”嘴上这么说,可老板面上倒是露了几分得瑟,“这点钱你赚着也好,老婆本凑够了没?我家英子也有那么大了啊。”
“当然,当然。我定然是不会辜负小英的。”
这时走过来个小家碧玉的姑娘,羞着脸朝老板娇嗔一句“爹爹”后,就跑去抢了货郎已然见底的碗,又给盛了碗凉粥。惹得老板直说“女大不留人,胳膊肘往外扭咯”,货郎则是羞红了脸,连声道谢。
老板摇了摇头,带着一脸笑意给小情人腾出个地儿,唤作英子的女孩儿就蹲在货郎旁边,时不时为他擦擦汗,念叨几句后话题一转,说:“听说了没?秦大善人又要嫁女了。”
货郎消息最为灵通,看好容易见了心上人,自然要逗弄逗弄,便佯装不知:“又?柳家开春不是还办了个啥赏花宴吗,大少奶奶亲自主持的,怎么着?她办完宴就被休了?”
“呸,谁说是那位祖宗了?”英子轻轻点了一下货郎的头,“你们这些臭男人就是喜新厌旧,想当初天天跟我面前说秦家三小姐如何如何漂亮,人家一毁容你就……”声音一顿,看着唯一一位身着白衣安安静静喝粥的女子,然后压低了声音说:“秦筝的事儿你也知道,他家老爷子这次定的是个小门户,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
和英子一脸神神秘秘比起来,货郎反而无所谓:“你管这些做啥,过几日有热闹看不就行了?”
“也是。”
沈眉宜付了三文钱后,又同老板打听了附近的客栈,便起身离开了。英子和货郎也没再提先前那事儿,正郎情妾意黏糊着呢。
来到再来客栈时,小二正搭着抹布坐门口发呆,见沈眉宜来了倒是勉强提起精神招呼,客栈冷清,连打了好几日算盘的掌柜都迎了出来,一听她说要住店,忙叫小二把她领上楼。沈眉宜按着老先生交的,悄悄赏了一点碎银子给小二,乐得小二更是谄媚,这伺候得也更加周到。
沈眉宜一边打量着四周装扮,一边回答着小二的问话。
她此番辞乡,天地茫茫不知该往何方,只记得一直往东走就能寻到东荒,没成想出了山就找不着路了。一路上风餐露宿,耽搁了好几日才找到个有人烟的地方,目前只能在这比平昌村大了不知多少倍名叫雁云城的地方,暂且休整一下。
小二得令,很快就吩咐厨房抬了热水进来,正要随其他人一道出去,却又想起什么,回身同沈眉宜低声道:“我看姑娘是从外边来的,又是个善心人,想在此先给姑娘提个醒。”
“什么?”
见她一脸疑惑,小二接着说:“姑娘一定有所不知,近日秦家那位要出嫁,指不定得闹出什么乱子。姑娘最近要是出门,可要当心着点儿。”
方才那英子和货郎的话涌入脑海,沈眉宜本来没当回事儿,但听小二口气便有点在意起来:“怎么说?”
“姑娘只管小心就是,夜里关好门窗,切勿出门。”小二含含糊糊丢下这句话后,也不理沈眉宜,径直出了门。
他举止怪异,弄得沈眉宜一头雾水不说,心头也没了底。还有英子和货郎的话里,也似乎在避讳着什么,难道是因为那秦家小姐的容貌?
沈眉宜望着菱花铜镜里的自己,手缓缓覆上戴着的面具,那下头也藏着丑陋的胎记。
睡下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听小二来叩门,沈眉宜觉着自己是有些饿了,便随便要了点清淡的饭菜。用过后,又问起小二这附近可有琴坊,就听他道:“出门往南走那条斜街深巷最里头那家就是。”至于为何这么偏僻,她没有在意,只管按照他说的去找。
天儿已过了正午,蝉鸣声越发恼人。
在问过好几个路人后,总算是找到了那条斜街。长长深巷地面儿不太好,有些背光,里头陈旧白墙被岁月染得发黄,檐下挂着褪色的纸扎红灯笼,暗沉的长穗儿就垂垂挂在灯笼下。巷子里多是些门庭冷清的小店,店里头坐着昏昏欲睡的守店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蒲扇,整个小巷越往深处走,就越发觉得安静。
巷尾那家琴坊门口没挂大红灯笼,倒是垂着两幅对联,上书:高山流水眼前过,白雪阳春耳中闻。从外头看与邻近的店面并无不同,只那匾额上题的“留筝楼”三字更为端正大气罢了。里边儿光线晦暗,看不清是否有人在。
进去后才发现,店内宽敞简洁,没什么精致风雅的装扮,整体看上去十分老旧。两侧依次放着形形色色的古琴,用的是寻常木材给做的长案上,面上积了层厚厚的灰,琴上倒是个个光亮清洁。
穿白裳的姑娘一路看过来,最终停在角落里那架不起眼的古琴前。这把琴通体髹着紫漆,漆有断纹处皆以枣红补之,额尾扁圆,腹部略宽,较别的琴稍长。七弦拨动时,其声啁哳,没有丝毫温润纯净,再加上店面偏僻,难怪没有人过问。
“别碰。”
屋子里忽然有人这么说,沈眉宜下意识收了手,循着声音抬头望向一侧木梯,上面不知何时站了位穿着宝蓝锦衣的公子,正慵懒的靠在扶手上,而她转过身来,恰好就遇上那双微微噙着笑意的狐狸眼。
那公子不急不缓地下了木梯,随后笔直朝她走过来,这眼瞧着要到跟前儿了也不停下,弄得沈眉宜只好往后退,却被身后放着古琴的案几给截住了,略偏过头有些尴尬,余光落在他渐渐抬起的右手上。那手生得白净秀气,像极了姑娘家的手,此刻正撩起她的一缕发,动作温柔的缠了一匝握在手里,更衬得夺目。他的唇角也自发牵了起来,看也不看那古琴,光是对着她笑,沈眉宜红着脸想避开,他却先一步移身将她退路封死。
“在下陆庭柯。敢问姑娘因何买琴?”
眼前人姿态轻浮,竟是自报姓名后,又作如是问。不问挑中的是哪一把,反倒问起买主为何买琴。沈眉宜心觉古怪,忙不迭用力推他一把,趁机旋身退到他三步开外。双颊仍旧泛着淡淡妃色,眼里却是饱含愠怒,瞪着那举止轻薄之人,不回话。
在她自眼前逃离时,蓝衣公子眼底划过一丝讶异,瞬间又被淹没在笑意里,丝毫不介意她的怒视,也丝毫没有要为那番轻浮之举致歉的意思,反倒是自然而然的收回手后,又怪气她来:“姑娘还未回话呢。”
沈眉宜心头虽觉羞愤,但顾念着城里只他一家琴坊,她在这儿又要暂住几日,一时不好改去别地,只得冷着声答话:“为践诺言。”
此话一出,只见舒清流剑眉上挑,眼神落到她垂着的长袖上:“哦?可我方才瞧见姑娘这双手,指端有厚茧,不是常年奏琴所致,倒有些像操持家务留下的。”忽而撇去笑意,语气都敛去轻浮,换上几分严肃:“我留筝楼的琴纵是称不上绝品,到底也有不小来头,从来只卖有缘且懂琴之人,姑娘今日怕是得无功而返了。”
“我答应了一人要苦练琴技,等他年再见之时,就为他弹奏一曲。”
他嘴上那般说辞却未将话说绝,无非是想听她应的是哪门子诺,如果她不说,今天就只能空手而回,好在这诺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说与他听也无妨。
“为情郎?”果不其然,听过她解释后,陆庭柯又恢复先前那般纨绔模样。
“朋友,也是救命恩人。”
“可我店里的规矩不能因你而坏,”他半眯着眼撂下这句话,又看了她半晌,突然有了主意:“这样吧,我且为你弹奏一曲,你若能从琴声中听出我心底感受,便算是懂琴之人,也就坏不了规矩,如何?”
这条件之于她明显是在刁难,沈眉宜皱了下眉头。
她有自知之明,琴声她只接触过一次,还是出自泽止之手才有所感悟,可眼前这人是头次遇上,不是个知根知底的人,若是她答错了,就得耽搁好多功夫。
陆庭柯看着犹豫不决的她,催促了一声。
“好。”
得她话后,陆庭柯转身随意挑了把琴,接着从案几下取出矮凳,拂衣落座,十指搭弦,起指两声复后停。沈眉宜立在原地不动,眼神则挂在他一举一动上,就见适才这人还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奏琴时竟好似变了个人,笑依旧是那般笑,整个人却忽然变得格外专注、沉稳。
曲调初时平淡安宁,有寥夐之象,间或勾剔几处重音。待到一曲过半,弦音才渐次亟亟从他指下跃然而出,或轻或重,变化莫测。声声入耳,沈眉宜阖眼凝神,意识里有深谷幽兰瞬时绽开,有跌水飞泉匆匆泄落,有枯藤悄然生出枝桠,有万物沉寂于寒冬后被唤醒而今处处生机盎然。忽然弦声骤停,静了片刻,遂响起几声轻音,重归于最初那般清幽,直至消失。
沈眉宜睁开眼睛,心头重新审视起这舒清流,并未急着回答。舒清流也不催她,从怀里取出一方锦帕,将琴身抱在怀里悉心擦拭,活像是对着心上人般温柔,而后又绕到木梯后。不多时,端着杯紫砂壶并两个同色茶盏而出。店里头简陋,他便挪了挪身前的古琴,将茶具放在案几上,自行斟了一杯,另一杯则空置着。
未几,沈眉宜开了口:“依眉宜之见,公子曲中所言,是如世人之喜悲、爱憎、生死,曲调由动生于静而归于静,恰如悲生于喜而止于喜,恨生于爱而竭于爱,生生于死而终于死。换言之,公子心中有念,实则无念,不过是有心为难眉宜罢了。”
品茶之人拂了拂茶水面上的叶片,未有答话。
“公子衣着非凡,非富即贵,若是这店铺老板,怎不择良地反而屈居于深巷?且店中简陋,而懂琴之人必定爱琴,绝不会如此待琴。”言罢,有意无意的瞟了眼蒙尘的案几,
“眉宜初来贵地,人生地陌,不知有何得罪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明示。”
那人果真放了茶盏,狐狸眼半眯着看向眉宜,目光锐利:“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姓沈,眉宜为名。”
陆庭柯听得她名,喃喃几声后,语中含笑:“沈眉宜,我想与你约定一事。”
沈眉宜自是不明他这番变脸原由,就道:“公子但说无妨。”
“你若能平息秦家风波,我便将那琴赠与你,倘若不能……”舒清流轻抚着她方才碰过的琴弦,却是盯她不放:“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日后不得再踏入雁云城,如何?”
又是秦家之事。
从英子到小二的闲聊里,不难揣测这秦家院子里的水有多深,她不过寻常路人,就算求一古琴也不与秦家沾边儿,怎么他要拿秦家之事为约?更别说这赌注,委实是莫名其妙。沈眉宜想不明白,下意识也不敢应下,只瞅着那琴犯难。她不懂琴,不过是见它合眼缘而已,若是太贵,不要也罢。
而身边人竟好似知她心思般:“此琴无价,不过需赠与有缘人。放在这儿数十年无人问津,若是沈姑娘一走,这琴恐怕只能荒废于此,实在可惜。再有,沈姑娘不也是个守承诺的人吗?出我雁云城,方圆数十里内没有一间琴坊,姑娘怕是还得耽搁许久,才能苦练琴技。”
琴技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更何况她还要去寻那《来仪》之谱,恐怕耽搁的时间不少。沈眉宜暗骂这人那双狐狸眼果真生对了,却还是不得不败下阵来:“好。”
陆庭柯立时笑得春风满面,将空杯沏满茶水递给她,看她瞪他一眼也不在意。
“为期两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