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浴孽

　　坐在床边矮墩上的太医，三根手指刚搭上允禵脉门，便倒吸了口冷气，再把了会脉，脸上的神色，更是变得古怪，似是有些不信，眉头越皱越紧。

　　陪在一旁的胤禛，见太医这等神情，已知不好：“李太医，我十四弟到底犯了何病？”

　　专责大方脉的李炎，在太医院里也是出了名的医中圣手，此时显得有些为难，斟酌了下字句，才站起躬身回道：“还请王爷再宽容片刻，待奴才仔细把脉，才好为阿哥断症。”

　　李炎嘴上说得似乎已经有了把握，可再坐下来以后，伸出去把脉的右手，已有些微微发抖。胤禛见他这样，更是心焦，望到盖在允禵手腕上的手帕就觉得碍事，两步上前将手帕扯掉，直接将李炎右手按到允禵手腕脉门处：“李太医事急从权，繁文缛节大可不忌。”

　　这会没了手帕阻隔，李炎才搭上脉就已冷汗直流，牙关咯咯作响，胤禛见李炎如此不顶事，气得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幸得在一旁的胤祥将他按住，又问李炎：“李太医，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十三阿哥，奴才不才，十四阿哥这脉象，奴才是平生仅见，奴才思量着，或是请王爷再去请道慈旨，多传一、二太医前来，与奴才一同会诊。”李炎站起，硬着头皮道。

　　胤禛当下冷笑：“是否需要再行请旨传太医，我们兄弟自有论断，你先告诉我们，十四弟的脉象到底如何？”

　　李炎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被胤禛问到，又不能不答，汗湿重衣道：“就奴才所看，十四爷似有两个脉像，一者脉象中空，几近于无，另一者则脉象平滑，脉沉有力，两者尽管叠在一起，但奴才肯定，这绝对是两道脉。”

　　这话说完，屋内顿时静得惊人，试问一个人身上又怎会有两道脉，所以李炎才会惊吓至此，再深究下去，如此怪异的脉象传了出去，这十四阿哥只怕立刻就会被人当作妖魔，此时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兄弟，十四阿哥一旦出事，他身边的其他人肯定也难逃牵连。

　　脉象中空，几近于无，分明是垂死之兆，看李炎现在的样子，也知他是心中无底，不传其他太医来，肯定无法断症，更谈不上医治，要争一线生机，必须再传一、二个太医来帮李炎，可要封一个太医的嘴容易，要堵住那么多张嘴，便是胤禛也会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再传太医来，必定会令胤祯的脉象无法再瞒天过海，所以传与不传，成了个两难抉择。

　　胤禛左右思量，权衡利弊，最终转身望向胤祥，胤祥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朝他重重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他的抉择。胤禛随即对李炎冷颜道：“还得劳烦李太医，随我走一趟宁寿宫。”宁寿宫是仁宪皇太后的寝宫，如今六宫无主，阿哥所要传太医，得请仁宪皇太后慈旨。

　　“是，王爷。”李炎只觉松了口气应道。

　　“四哥，能否听我一言。”床上的允禵，不知由何时起，已经醒了过来。

　　胤禛听到允禵叫住自己，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哪肯再站定细听，也不招呼李炎，转身便朝外走去。允禵想起身去拦，奈何浑身无力，挨着床沿勉强撑得起半身，只够到床边不远处胤祥的衣袖求他道：“十三哥，快去帮我拦住四哥。”

　　胤祥原就支持胤禛的决定，此时哪会帮允禵去拦人，反倒把允禵压回床：“十四弟你别多想，先好好歇会，凡事都有哥哥们在。”

　　“不，惟独这事，我不能听你们的。十三哥，你当我求您了。”允禵见说不动胤祥，继而哀求道：“哥，您便当是看在我膝下的几个孩儿份上，求你了，劝劝四哥别去，四哥不能去。我不能只顾自己，而绝了全家上下十几口人的生路！”

　　胤祥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失宠后，长女乌尔衮在宫中的处境，对允禵所说的感同身受，更物伤其类，回身对着门口方向迟疑道：“四哥。”

　　原先胤禛是决意，无论允禵如何哀求，他都不会听，毕竟人死万事空，留下性命比其他一切都来得重要，可当听到允禵提及妻儿，连胤祥也叫住自己，他惟有苦笑着停下脚步。

　　胤禛重新回到房里时，允禵已由胤祥扶着下了床，去到他跟前双膝跪下，任凭胤祥怎么拉，允禵也不肯起。

　　“以前我总怪你不懂事，这些天来，眼看着你是长大了，懂事了，可如今我却恨你这懂事。”胤禛盯着允禵头顶恨道。

　　允禵低着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我若不在，她们还能仰仗母妃照应，阿哥们还能依靠两位兄长，可我若惹出那等事，他们便今生无望。四哥，您就任由我这一会，成全我的自私。”允禵伸出右手，摸到胤禛垂在腰间的右手指尖，紧紧握住。

　　“你心意已决？”胤禛的手被允禵紧紧握着，握得发痛。

　　允禵仰起头，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十分自然道：“是的。”

　　允禵作出的这个决定，被护下来又何止妻儿，还有他们的生母德妃，当然也包括他这个胞兄，只是这个做法太过残忍，胤禛眼圈红了亦不自知。

　　做出选择的允禵，并没有胤禛想得沉重，两世为人，有些债如果能还，允禵知道自己就不应退缩。

　　胤祥站在一旁，甚至不愿再看，而背过身去。太医李炎只觉得这次他小命休矣，脚软得几乎站不稳了。

　　“李太医那日后就得劳你费心，为我调治此恶疾。”允禵被胤禛扶回床上，对李炎方向说道。

　　李炎还沉浸在快要没命的恐惧中，直到允禵都把话说了两遍，他才将话听清，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庆幸今日不用丢了小命，还是该哀悼自己终究还是掉进了允禵这个漩涡。

　　既然无法脱身，李炎只有振作精神道：“是，我必尽全力为阿哥医治此疾。”

　　允禵看出李炎的恐惧，他的病本就与人无尤，便又为李炎求了道保命符说：“我的兄长都是明辩是非的人，只要李太医你尽心尽力，他们日后绝不会为难你。”

　　胤禛、胤祥各自朝李炎点了下头，算是答应允禵方才的承诺，李炎虽然相信眼前这两位皇子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可他不相信迁怒这种事，还能因承诺而改变，因此他要想活得长久，还得早日想到办法，让十四阿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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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文门外大街作为衔接崇文门内大街、东大街、西大街的干道，大街上车水马龙，除了沿街的叫卖声，不时还能听到些当差的压马，吆喝着命行人给官轿让道。

　　一架毫不起眼的油壁由匹瘦马拉着，李炎骑着自己的小驴跟在车边，一行人夹杂在人流当中，走走停停，缓慢前行。

　　不一会，他们又因遇上官眷出行，而被迫让路，马车不得不再次停下。烈日炎炎，大街上人来人往，堵得是一丝风都没有，李炎热得汗流浃背，马车里的闷热可想而知。

　　“两位爷若口渴，奴才在车中的竹篾什物盒里备有茶水。”李炎站在车窗外，小声说。

　　允禵听到就笑了，嘲他说：“爷渴不渴你未必知，爷倒是知道你渴了，这是来讨水喝的。”

　　“是，是，十四爷英明！老可渴了，向十四爷赏杯水喝来了。”不过几日，李炎已和允禵混得很熟，说话也没了顾忌。

　　坐在车里允禵翻出什物盒里的两皮袋茶水，掕在手上摇了摇，眼睛一转，故意压低声音对窗外的李炎道：“李炎，爷看着也就两皮袋水，哪里有你的份。”

　　“这……这……怎么就没老可份了，两皮袋茶水不正刚刚好吗？两位爷一皮袋，我和赶车把式一皮袋。”李炎急道。

　　胤禛生来怕热，被闷在车里，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件痛快事，可看到允禵神采奕奕地逗李炎，他又觉这马车的闷热也不是不能忍受。

　　允禵你不过乐得笑了几声，呼吸便开始有些乱了，喘息着还想再逗一下李炎，旁观的胤禛，伸手止住他：“好了，别再逗李太医。”顺手接过允禵手里一皮袋水，由窗边递出给李炎。

　　“四哥，喝水。”允禵将手里剩下那皮袋水递到胤禛面前。

　　“你先喝。”明明是很贴心的一句话，可胤禛就能把它说得冷冰冰，叫人听了，只觉得透心凉。

　　允禵感慨地望着胤禛面无表情的脸说：“四哥，你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怎样？”胤禛反问。

　　“这样面无表情，起码对着阿玛、额娘，还有我们这些兄弟时，不能这样冷冰冰。”允禵觉得此时，他已经把胤禛这个哥哥，当作自己的嫡子弘明在教。

　　胤禛明白允禵的好意，顿了下才说：“我从来没有故意冷落你和额娘的意思。”

　　“我自问也不是个好相处的弟弟。”允禵低沉道。

　　“生母便是生母，胞弟就是胞弟，这是生来就注定的，我既为人子，人兄，便绝不会负你们。”胤禛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把这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给说了出来。

　　想起往昔种种，允禵这才意识到，当初胤禛所做的一切，背后竟隐藏着这么个惊人的缘由。忍住难言的伤痛，允禵沉声道：“我知道了。”

　　“嗯。”胤禛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着什么。

　　“四哥，即便心里放不开，起码脸上也要宽容些，这样往后四哥才不会吃亏。”允禵若有所指劝道。

　　“好。”

　　车外的李炎听不到车内的对话，只听到他语带欣喜道：“两位爷，咱们到桐大胡同了。”

　　终于无惊无险来到桐大胡同，可没等李炎高兴上一会，他就高兴不起来了。胡同内挤满了不同打扮的人，有身着绸缎，趾高气扬的大户家丁，也有衣服褴褛，畏惧闪缩的流民，如出一辙的是他们你推我搡，挤在胡同里一户人家门前，可见这些人全是来求医的。

　　看到这样，李炎是脸都黑了。要知道，允禵出宫一趟不易，如果今日没能让师叔祖为允禵诊病，允禵下次还不知何时才能出宫。可他那师叔祖怪癖多如牛毛，他亮出身份去求见，师叔祖反倒未必肯见他，但若要在这群来求医的人里杀出条血路，也不像他李炎所能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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