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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起萧墙
第九章祸起萧墙
“呜——”在响彻云天的号角声中,欢迎郭靖凯旋的庆典开始了。盛装打扮的蒙古族姑娘与小伙儿纵情地歌舞,将郭靖簇拥在中央。姑娘们纷纷将精心准备的花环戴在郭靖项中,不时还会热情地抛个媚眼;小伙子们则斟满美酒,敬给他们心目中的勇士。郭靖在人群中,目光却穿过眼前红香绿玉的萦绕,静静地停留在阑珊灯火旁那抹雪白的影子上。他见欧阳克亦在望着自己,遂向他微微颔首,会心一笑。
庆典一直持续至深夜,众人才纷纷散去。郭靖见欧阳克一直坐在篝火边等他,心下颇觉歉然。他这次回蒙古,在娘面前也只说欧阳克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至于自己心底的情意,却不曾吐露半句。他见欧阳克待自己一如从前,却也从不曾对自己表露衷情,反而有些自惭形秽,不敢确定欧阳克的心思。今日他享有这众星捧月的殊荣,连成吉思汗亦亲自向他敬酒,他心底却隐隐地期盼欧阳克亦在自己身边,享受同样的荣耀。待得曲终人散,只要他仍在自己身边,那之前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郭靖来至他面前,篝火映在他的白衣上,有一种令人神驰的暖意。郭靖伸手去拉他,欧阳克笑着将手递给他,站起身。二人正欲离开,忽见一名蒙古侍女迎面而来。郭靖识得她是华筝的心腹乌云,道:“什么事?”
乌云看了一眼欧阳克,欧阳克会意,向郭靖道:“我先回去了。”
乌云见欧阳克走远,这才向郭靖道:“公主要见您,有急事。”
郭靖颇觉诧异,往日他随军出征回来,华筝总是第一个出来迎她。此次他已回来大半日,却不见华筝的人影。如今这么晚叫他,想是有很重要的事。遂随着乌云,向华筝的寝帐而来。
乌云带他来至帐外,道:“公主,人已到了。”说罢退了下去。
郭靖掀开帐帘,道:“华筝,怎么几天没见到你啊?”他自从被成吉思汗收留,成吉思汗便让他与自己的孩子一同玩耍习武,因此与华筝并不避讳。
华筝从矮榻上站起身,来至郭靖面前,忽然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出气。”郭靖从来当华筝如妹妹一般,自小就为她打架,只要她哭,总是这么劝她。
华筝哭了一会儿,哽咽道:“恐怕这次你帮不了我了。”
“你说啊,到底谁敢欺负我们蒙古的公主?”往日劝华筝,只要一提她是蒙古公主,华筝便会收了哭声,骄傲地说:“对,我是蒙古公主,我才不会掉眼泪。”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华筝听到这句话,哭得理伤心了。郭靖一时乱了方寸,道:“华筝,你别哭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才可以帮你啊。”
华筝止住悲声,道:“我跟你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看不起我。”
“我答应你,一定不告诉别人。”郭靖道。
华筝拉他坐了下来,低头道:“你和哲别师傅出征那天,我因为不想和你分开,所以背着父王,偷偷地跟在你们后面。后来遇到沙暴,我迷了路,被一个恶人抓走了。”讲至此处,她撮着衣角,不肯往下说。
“后来呢?”郭靖道。
华筝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沉声道:“那恶人要我顺从他,我不从。他便放蛇咬我。他说那种蛇名叫青雪,中毒后只有与男子交合才能解,否则一个时辰之内便会七孔流血而死。”华筝讲至此处,眼中含泪,道:“今天我还活着,你明白了么?”
郭靖愕然,呆在当场。
“本来我早已不想活了,我熬到今日,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华筝幽幽道。
“那个害你的人,他是谁?!”郭靖道。
华筝咬了咬嘴唇,道:“这正是我这么晚叫你来的原因。我怕迟了那人会加害于你。”
“你是说我认识这个人?”郭靖奇道。
“不错。”华筝道。“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就是害我的人。”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郭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华筝道。“他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天,是你们出征的第四天。”
“你不要再说了。”郭靖看着满脸泪痕的华筝,道:“我去问他。倘若真是他所为,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从华筝的寝帐到欧阳克的住处并不甚远,但在郭靖看来,却是他平生走过的最艰难的路。他隐隐地觉得,华筝不可能骗自己,然而他却无法想象那恶人会是欧阳克。如果真的是他,自己应该怎么办?“一定不是他,一定不会是他!”郭靖想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阵悠扬的笛声穿过夜空,郭靖抬头,远远望见月光下吹笛的人影。长风拂过,衣袂飘摇,月明如水,美人似玉。郭靖痴痴地呆立原地,忘了浊世,也忘了自己,脑中眼中,只剩下清风冷月间那单衣胜雪的人儿。
一曲终了,欧阳克收了玉笛,转头看郭靖,笑道:“好听么?”
“好、好听。”郭靖缓过神来,见欧阳克笑望着自己,脸红道:“我、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荒唐,那个恶人绝对不可能是欧阳克,自己根本就是在杞人忧天。
欧阳克低头一笑,道:“进来坐吧。”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欧阳克道。
“本来有事的,现在没有了。”郭靖呵呵一笑,复又想到,还是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欧阳克,也好还他一个清白。遂正色道:“欧阳兄弟,你别生气,我是有件事情要问你。”
“哦,你说。”
“你可曾在白驼山上碰到过一个女子,那女子被毒蛇咬伤了。”
欧阳克心头一颤,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答应人家不能说的。”郭靖道。“你好好想想,有没有这回事?”
欧阳克沉默了半晌,道:“不错,我遇到过。”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害她?”郭靖急道。“她说是你放蛇咬她,还、还玷污了她。我知道一定不是你,你快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克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道:“她真的说是我放蛇咬她,还玷污了她?”
“是啊,”郭靖道。“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欧阳克看着郭靖询问的眼神,淡淡道:“她说的没错,是我做的。”
郭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当场,道:“不,不可能,你骗我!”
欧阳克垂下眼帘,不去看他,道:“她说的都是真的,我就是害她的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郭靖怒道。
欧阳克不看他,亦不说话。
郭靖纠起他前襟,举拳欲打。欧阳克抬起头,看着郭靖怒恨交集的脸和他扬起的拳头,心底隐隐作痛,嘴上却冷冷道:“是我做的,你杀了我吧。”
郭靖看着他冷漠的神情,拳头纂得格格作响,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他放开欧阳克,颓然坐倒,恍如梦中一般。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蒙古女子的声音打破了静默。郭靖抬眼一看,掀帘而入的正是华筝的侍女乌云。
“出了什么事?”郭靖道。
“公主,公主不见了!”乌云急道。
郭靖腾地站起身,料想华筝会不会是向自己坦白一切后便要去寻短见,举步便要出门。
“等等,”欧阳克道。
郭靖不由怒气上涌,道:“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克苦笑了一声,道:“这茫茫原野,你知道应该去哪找她吗?”
“就算走遍整个大漠,我也要找到华筝。她如果有事,我一定不会原谅你!”郭靖道,不等欧阳克答话,便随乌云奔出帐外。
欧阳克没有看到,郭靖脸上,有一颗泪滴滚落。
华筝向郭靖坦白了一切,觉得世间再无值得留恋之处,遂出了帐篷,往旷野而来。南面是父汗的大帐,东西两面是部族聚居的场所,她于是向北走去。那里有一片断崖,自己便从那里跳下去,岂不干净?
华筝自幼在草原上长大,见惯了狼群野狗,走起夜贵重为并不觉得可怖。只是此去是绝路,心头却多了一层凄凉。郭靖,他如果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难过?他一定会的,只是自己再不能嫁给他,也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
她这样想着,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险些跌倒。定睛一看,原来绊到自己的竟是一个人的头骨,那头骨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眼洞里黑黑的,似在冲自己狞笑。华筝吓得“啊”的一声尖叫,倒退十几步,脚下一滑,仰面便倒。恰在此时,却有一个人拦腰将她托住,就势转了个圈,扶她站定。华筝惊魂未定,抬眼看那人,讶道:“是你?!你放开我!”
欧阳克松了手,道:“原来你是蒙古的公主。”
“你这恶人,你毁了我的一生,我要杀了你!”华筝本欲轻生,如今仇人见面,遂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与欧阳克拼死一搏。欧阳克只是躲闪,却不肯还手。华筝攻了数招,终究连欧阳克的衣角也未碰到,不由得悲从中来,道:“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道便向断崖跑去。欧阳克正待举足去追,断崖下方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抛出一条树藤,缠住华筝,将她一带。华筝便与那黑影一同消失在断崖之上。
欧阳克追至断崖边,向下一望,借着月色,崖下五丈左右有一个凸起的岩石。那上面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欧阳克提气一纵,落在岩石之上,这才看清那发光的是一支珠花。再往前,靠着崖壁的方向有一个深深的洞口,想必那黑衣人便在洞中藏身。“里面的朋友,你可知那位姑娘是谁?我劝你把那位姑娘交出来,否则在下可不敢保证你还有命活在世上。”他用内力将这几句话送出,语声不高,却如箭一般穿进山洞,久久在洞内回荡。
山洞内传来一阵夜枭般凄厉的笑声,一个阴森的声音道:“有本事就进洞说话。”
欧阳克一笑,道:“好,那在下就冒犯了。”遂一抖折扇,走进山洞。这山洞虽黑,但并不太长,欧阳克往前行了数步,已能看见内中的情形。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盘膝坐在洞内中央,在她左手边的正是华筝。她面色苍白,穴道已被制住。欧阳克正欲再走近些,那黑衣女子忽然手掌一抬,一块大石向欧阳克迎面飞来。
这洞内通道十分狭窄,要躲那大石已无空隙。欧阳克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足点在大石之上。那大石虽然来势甚猛,在他一击之下,竟转了方向,向着洞中的黑衣女子打来。那女子凌空一掌,将大石击落。“小娃好俊的功夫。”黑衣女子道。
欧阳克浅笑一声,道:“阁下的武功也好得很呢。”
“怎么,你带了帮手来么?”黑衣女子道。
欧阳克亦听到洞口有响动,回头一看,正是郭靖。郭靖出了欧阳克的帐篷,一路寻找,仍不见华筝的踪影。忽听一声惊叫自北面传来,郭靖识得是华筝的声音,便追了过去。到得崖边,却不见华筝的踪影。他以为华筝已跳下悬崖,正自难过,却见到了岩石上发光的珠花。是以跳下崖来,欲探个究竟,不想却碰到欧阳克。
“你怎么在这儿?”郭靖道:“你看到华筝了么?”
“她在里面。”欧阳克向洞内一指,道:“你在此等我,我去救她。”转向黑衣女子道:“这个人武功低微,怎会是我的帮手。不如你出来,我们单打独斗,若是我赢了,你便放了那姑娘,我保证放你一条生路。”
他如此说,原本是想让那黑衣女子不要为难郭靖,郭靖却未解其意,见他如此小觑自己,道:“华筝我去救。”遂不顾欧阳克的拦阻,朝洞内走去。
黑衣女子适才对付欧阳克,已用了八成功力,不想竟被欧阳克轻巧化解。如今见他来了帮手,更不敢掉以轻心,手里暗暗扣了一枚铁莲子,准备待郭靖走近,便向他发难。然而她细听郭靖脚步,便知此人功力平常,心下已然明白欧阳克的用意。遂微微一笑,道:“小娃前来送死,我就成全了你!”啪啪两掌,掷出一前一后两块大石,却待大石出手后,将那铁莲子掷了出去。
郭靖见大石迎面而来,风声飒然,便知对方内力了得。他本可倒地躺躲,却想到欧阳克在自己身后,怕伤到他,遂挥佩刀向大石砍去。岂料对方内力胜自己许多,铮的一声,佩刀已然断为两半,那大石却去势不减,正中郭靖胸口。郭靖给它一击,气息受阻,身子一滞。那第二块大石却已迎面飞了过来,再要躲避,已然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郭靖忽觉身后有人一拉,等他醒过神来,欧阳克已转至他身前,拿扇一格,堪堪击落那大石,岂料那铁莲子原掩在大石之后,此刻却后发先至,正击在欧阳克膻中穴之上。欧阳克闷哼一声,栽倒在地。郭靖大急,忙蹲下身去扶他,黑衣女子一声长笑,抖出一条绳鞭,郭靖向旁一躲,那绳鞭却转了方向,缠住欧阳克的腰。黑衣女子伸臂一拉,将欧阳克拖进洞中。
郭靖大急,猛追几步,道:“你放下他。”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你这小娃,真是蠢得很。若不是这年青人救你,你早就没命了。还不快滚,不要打扰我练功。”
“你要练便练,为什么抓我的朋友?”郭靖道。
黑衣女子又是一阵凄厉的笑,道:“难道你没听说过有一种功夫是专门用活人练功的么?”
“你是梅超风?!”郭靖骇然道。
“不错。”黑衣女子道:“你虽然蠢,倒也有些见识。”
郭靖心下着急,却想不出对策来。这梅超风本是黑风双煞之一,在漠北极为有名。他们原本为一对夫妻,练就一种极为阴毒的武功,一定要拿活人来试探功力。后来铜尸陈玄风被人所杀,双煞只剩下梅超风一人。郭靖自知武功低微,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然而华筝与欧阳克俱在她手上,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搏。遂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是你能不能放了他们?你要练功,拿我练好了。”
梅超风一笑,道:“我纵横江湖十几年,还从未见过你这种傻子。只是我今日只需两人练功,这二人,你只能救一个。你想替谁去死呢?”
郭靖心中一沉。他看看华筝,又看看欧阳克,终于一指,道:“我求你放了这个姑娘。”
华筝眼里含着泪,心底却是幸福的——郭靖肯为自己去死,自己总算没有看错人。如果今天能够侥幸活下来,她一定要父汗杀了这个妖人,替郭靖报仇。
梅超风干笑一声,枯瘦的指尖划过欧阳克的面颊:“你看到了么?你舍命救他,他还是要救那个姑娘。你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我送你一程吧。”她的手指忽然弯曲成钩,向欧阳克头顶抓去。
“不要!”郭靖大吼,想拦却已来不及了。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梅超风左手握着右手,指缝间有黑血涌出。欧阳克却已跃起身,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
“怎么会!我明明打中了你的膻中穴。”梅超风道。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么?”欧阳克手掌平伸,里面赫然是那枚铁莲子。
“你使诈!”
欧阳克微微一笑,道:“阁下武功不弱,只是这使暗器的手段还稍逊一些。”
“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
“前辈过奖了,我本来就不是英雄,”欧阳克道,眼神却看向郭靖:“我不过是个无耻小人罢了。”
“你想怎样?”
“在下并不想为难前辈。”欧阳克道。“前辈杀人并非噬血,不过是练功之需罢了。据在下所知,练九阴白骨爪并不一定非用活人不可,用八字纯阴的死人也是一样。只要你答应日后不再拿活人练功,在下定将解药双手奉上。”
梅超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小娃心思好生灵透。如此,即便他日我再遇到他们,也无可奈何了。她自知目下讨不到便宜,只得道:“好,我答应你。”
欧阳克伸指一弹,将那枚铁莲子并两粒药丸送入梅超风掌中:“红丸外敷,白丸内服,七日后即可痊愈。”
梅超风接了解药,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出了山洞。
欧阳克见梅超风走远,这才向郭靖道:“你去救人吧。”
“欧阳兄弟,”郭靖见他要走,叫道:“我……”
“不必说了,救人要紧。”
郭靖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于没有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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