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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贪念
新年过得很快,休沐期一过,澹台月便携着梅萼与仆从们回了澹台府。丘夫人舍不得闺女,临行前又特地装了整整一箱物什叫她带走。梅萼无奈推托,她在澹台府中什么都不缺,母亲让她带这些,反倒显得澹台月欺负她似的。
“母亲安好,得空了我便会回府来看望母亲的。”梅萼眼睁睁地看着丘夫人指使下人将箱子抬上了马车,已经阻拦不及,索性放弃,“母亲想念我,让丁香捎个口信来就成。”
丘夫人蹙眉道:“你已出嫁,哪有时刻回娘家的道理。”许是怕被旁人听见,丘夫人扯着梅萼的袖子,把她的身子拉近了些,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早些怀上孩子才是根本。”
又是一个提醒她子嗣之事的,梅萼懒得争辩,干脆地点点头,只想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澹台月看出了梅萼的为难,走到她身边,从身后轻轻扶住她的手臂,看起来就像是将她拥入了怀中。梅萼讶异地回身看他,他的目光却落在面前的丘夫人身上。她只听见他语气淡淡地开口:“外头天寒,岳母还是别在屋外久待。我与夫人就此告辞,岳母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这话说得倒是巧妙,在丘夫人耳中听来,像是在允诺她会努力子嗣,但梅萼知道,他所谓的照顾,不过就是让她自由地在澹台府中生活,没有任何拘束罢了。好吧,她承认,比起天天听着母亲和其他远亲表姊妹说道,她还是宁愿在澹台府上过着平淡安静的生活。
明明过去的十八年她所经历的都是梅府的日子,这一趟归家,竟让她有些不习惯了。
正月里寒气逼人,梅萼也不忍心看着香桃在外受冻,便提前向父亲要了辆小车给香桃坐着,冷叔驾着车,她又把父亲的旧披风借来给了冷叔,这一通安排活脱脱当家主母姿态。丘夫人看着欢喜,香桃受宠若惊,冷叔不多言,而澹台月,只是一直看着她,视线从未自她身上移开片刻。
回梅府的日子虽然算不得多久,他却了解了梅萼许多。这几日他们同床共枕,彼此都不越界,相安无事地睡在一处。他总是要比她醒得早些,却不急着起身,而是静静地望着她的睡颜。睡着后的梅萼与醉酒后无异,宁静且温顺,穿一身雪白中衣,娇小的身子像极了鹅毛间的一只雪兔。
这是他的妻子。
他对她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她也同样。成亲至今连一月都未到,更谈不上日久生情。在他心中,梅萼是个不会令他感到厌烦的女子。他活到如今共二十一个年头,所见过的女子寥寥无几,他对自己的生母没有任何记忆,父亲待他不亲,钟离离碍于父亲的颜面不得不将他带大,但父亲离世之后她便立刻撒手不管,只把他扔给手下的丫环照顾。那些尚不经事的丫环如何懂得将养孩子,她们粗手粗脚的照看只会让他避之不及。大夫人离世后他便前前后后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女性,以他的性子,他本不会再与任何一位女子靠近。
梅萼却不同,算不上喜欢,但不排斥她。
澹台月觉得这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既然许诺娶了她,便该给她澹台夫人应得的,澹台府上下一切,若她想要,他可悉数奉上。他又怎会不知新婚之夜被丈夫丢在婚房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可唯独此事,他无法为她做到。
他暗暗叹了口气,梅萼牵着他的手,懒洋洋地挨在他肩头打起呵欠。
“困了?”
“昨日陪母亲收拾院子,许是太累了,胳膊酸痛,夜里也没睡太安稳。”她眯着眼睛敲了敲自己的手腕,“正月过了老夫人回来住些日子,三叔家的豫哥儿也会跟来,母亲就把老夫人屋子的抱厦收拾出来给他。”
澹台月点点头,拉过她的手,轻轻按了几下:“我替你按按。”
“诶?”梅萼惊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对哦,夫君是熟读医书的。”
“熟读谈不上,略知一二。”隔着衣物,他抚上她的肘部,指尖落在手臂腱外侧,轻轻一按,“这是尺泽穴,若是痛了,便跟我说。”
梅萼笑着摇头:“不痛,夫君按得很舒服。”
“嗯。”他垂眸看她,“冷叔会绕路去取样东西,累了就睡吧,我按一会儿就到家了。”
“是什么?”梅萼好奇问道。
“锦绣坊的新衣,我托人替你订了一件。”
梅萼差点给吓清醒了:“我怎么不知?锦绣坊得量体裁衣,我也没去过呀。”
“香桃去的,她知晓你的尺寸。”
“好啊,这小丫头居然瞒着我。”梅萼哼哼两声,又懒懒地倒在他肩上,“回去再教训她。”
澹台月笑道:“是我叫她瞒着,勿怪她。早知会耽搁你睡下,我便不提了。”
梅萼听着心里一甜,低声道:“那我睡了。”
“好。”
梅萼闭上眼睛,只能感受到澹台月的指尖平缓有力地按着她的尺泽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整条手臂的酸胀似乎都在渐渐消失,她犹如在云端般舒适自如。枕着他的肩,嗅着马车里的淡淡茶香,她弯起嘴角,甜甜睡去。
回了澹台府,梅萼自然住回了馨园,她同香桃每日都会去雅园与澹台月一道用膳,白日里她便去找刘老先生学做菜,若是刘老先生不得空,就挑些书本坐在澹台月的屋里看,两人相隔不远,彼此都不说话,倒也和睦。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不知不觉中开了春。梅家三叔接了老夫人回去梅家,身为唯一嫡孙女的梅萼自然得回去探望,可澹台月却偏偏病了。
“只是春寒入体,并无大碍,夫人不必为了我耽搁。”
梅萼蹙着眉盯着澹台月喝下药,一脸怀疑地打量他:“你的脸都苍白成这样了,还说没有大碍呢?冷叔说已经请了大夫来看,可我怎的没见着人,这大夫莫不是夫君自己?”
被揭穿了的澹台月神色不变,只是嘴角弯了弯,夸赞道:“夫人聪颖。”
“你都病着了,就别顾着夸我。”梅萼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可她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不行,我不放心。香桃,去请仁和堂的陈大夫来。”
香桃连忙应下,向澹台月福了一身,迅速地退出了屋子。
澹台月失笑,却没料呛了一口风,竟咳嗽了起来。他身子瘦弱,现在又体虚,咳嗽不止的模样像是连肺腑都要从喉咙咳出来。梅萼瞧着心里一酸,起身走上前去,抚上他的后背,轻轻地拍打起来。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这样会好受些,我年少时母亲便是这样照顾我。”忽然意识到不该提这个,她语塞片刻,然后才小声道,“抱歉……”
“无妨,夫人不必介怀。”他止了咳嗽,回身牵了她的手,“没事了,夫人若是真担心我,便陪我坐一会儿吧。”
梅萼点点头,顺从地坐到了她身边去。
她早知春寒料峭,芜阳城尤是如此,冬春交替之际最是容易伤寒,但像澹台月病得这么厉害的,梅萼还是头一回见。即便早早就猜到澹台月的身子不好,这么直观地感受了,也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究竟是怎样的身体底子才会连一次伤寒都快要受不住?
梅萼不满地捞起罩衣披在他肩头,问道:“夫君,你实话告诉我,你的身子到底怎么了?”
“只是比常人体虚一些罢了,不要紧的。”澹台月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服几贴药就会痊愈。”
梅萼自是不信他的,但也没有明说,只能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冰凉凉,仿佛刚刚在寒潭里浸泡过。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干脆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两掌之间,轻轻摩挲着,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她侧着身子,两人离得很近,她细细地对着他的手掌呵气,情状很是暧昧,柔软酥痒的触感抚过他的皮肤,他垂眸看向梅萼,她认真地低头为他暖身子,入眼的只有她毛茸茸的发顶。
心头忽得生出一丝暖流,流向四肢,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勾住了她的小指。
梅萼意外地愣了一瞬,抬头看着澹台月,问他:“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澹台月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不是。你好好坐着,这样不累吗?”
梅萼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扭着腰,这坐姿既不雅也很不舒服,刚刚光顾着照顾澹台月,倒是忘记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她尴尬地咳了一声,松开手坐直身子。澹台月浅笑着端详她,她脸颊绯红,模样十分可爱。
她甚少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小女儿的情态,每次难得见到,都让他赏心悦目,甚至想要再多看几回。他从不知晓自己也会生出偶尔的贪念,但若是来自于她的温度,他却是乐得贪上一贪。
自然,他是不会向她说的。
不过片刻,香桃带着陈大夫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梅府家中药材多是在仁和堂取的,陈大夫也定期被请入府为丘夫人诊脉,所以梅萼对陈大夫很是熟悉。梅萼亲自上前迎接陈大夫,没说太多客套话,只道:“劳陈大夫跑这一趟,烦请替我夫君诊断一二。”
“梅姑娘……不不,澹台夫人客气了。”陈大夫一时忘了梅萼已经嫁人,称呼还未改过来。
梅萼并不在意,引着陈大夫走到了澹台月面前。澹台月淡淡地瞥了陈大夫一眼,没多说什么,稍稍拉起衣袖,露出苍白的手腕。
陈大夫搭了一会儿脉,有些犹豫地抬眼看了看澹台月,却没有说话。梅萼见状,生怕澹台月又多说几句来搪塞她,立刻问道:“陈大夫,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澹台公子脉象虚浮,寒气入体,应当好生调养。”陈大夫似是又确认了一会儿,才撤了手,“不知澹台公子如今服的是那副方子,可容在下一观?”
澹台月朝他点了点头:“嗯,稍后我寻一份方子给你。”
梅萼没有听出什么所以然来,忍不住追问:“陈大夫,我夫君的身子……”
“待我看了方子,再为澹台公子开几副温补的药,调养半月之后我再来诊脉。”
梅萼有些奇怪,普普通通的伤寒用得着调养半个月吗?但毕竟是陈大夫亲口所说,梅萼对陈大夫向来信任,便也没有想太多。
“那么麻烦陈大夫了。”
“夫人真的不必担忧。”澹台月又牵了牵梅萼的手,安慰道,“我得将方子给陈大夫,我曾拟过一份置于书房,冷叔应当在煮药,恐怕得劳烦香桃走一趟。”
梅萼叹气道:“放在书房了吗?我去替夫君去吧,香桃视不得字,我怕她寻错了,耽搁陈大夫的时间。”她顿了顿,转向陈大夫,“请陈大夫稍后片刻,我去去就来。”
陈大夫微微颔首:“澹台夫人慢走。”
梅萼急匆匆地领着香桃出了屋子,往书房赶去。两人刚走没一会儿,陈大夫不禁感叹道:“夫人对澹台公子甚是关切。”
“我知道。”澹台月知道自己又笑了一下,“方才多谢大夫替我瞒着。”
“夫人对公子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想来自是因为公子想要隐瞒,我为医者,自不能随意透露病人隐秘。然,澹台公子,您这副身子耽搁不得。”陈大夫一脸正色,十分严肃,“入体二十余载,公子这些年来并不好受。”
澹台月神色清淡下来:“自我识字以来,日夜饱读医书,便是为求两全之法。如今我已娶妻,更是盼与她白首偕老。”
“恕在下学识浅薄,公子这身子,我亦无可奈何。”
“我自然不会责怪大夫,相反,我另有事相求。我夫人对大夫十分信任,想来日后也多会请大夫前来为我诊脉。”
陈大夫若有所悟:“在下明白,不会令夫人太过担心。在下回去之后定会翻阅典籍,竭力为公子调养身子,定会努力让公子与夫人恩爱百年。”
澹台月眼神黯了黯,轻轻点头:“那便……有劳了。”
陈大夫颇有些感慨地看着澹台月,仁和堂在芜阳城经营数十载,如今传至陈大夫这一代,他对芜阳城中的这些大人物早有耳闻,澹台月不常现于人前,但城中商户与澹台家大多有些渊源,也早就听闻澹台月生性寡淡,鲜有朋友,也未曾听说有女子相伴。澹台府与梅府结亲之事传遍芜阳城,商户们大多震惊多过喜悦,惊的是澹台月竟没有独身一生,喜的是他终有人相伴。
陈大夫是过来人,他看得出这对夫妻感情平平淡淡,但这就如同这世上大多数的夫妻一般,相互敬重,便已足够。但梅萼对澹台月的关切,澹台月苦心隐瞒不忍她心忧的情绪,却是骗不得人的,夫妻俩人或许都未能意识到或许对方已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举凡夫妇,说媒结亲,直到婚后再来培养感情,也并不算迟。
思量之际,梅萼已经取了方子回来。她脚步匆匆而来,走得有些急,面上也挂了些汗珠。澹台月缓缓起身,走上前接住梅萼的手,抬手替她拂去额角的水珠。
梅萼没觉得他的动作有何不妥,只是举起写着药方的单子给他看:“冷叔抓药时我曾见过一次,应是这个吧?”
澹台月瞥了一眼,点点头:“嗯,辛苦夫人。”
梅萼摇摇头,将方子递给了陈大夫:“麻烦您了。”
陈大夫仔细地读了读方子,半晌后将它收入怀中,对梅萼说道:“这贴药对澹台公子的身子确然有益,药性温和,可以继续服用。待我回去之后再多加研究,之后会让药童给两位送来新药。”
梅萼一脸感激:“多谢陈大夫。香桃,你去送一送陈大夫。”
“不……”陈大夫正要拒绝,但心想着澹台月或许有话要与梅萼说,将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支走或许更好,便没有拒绝,“那便劳烦香桃姑娘对我走一趟,再带一贴药回来吧。”
香桃听话地引着陈大夫出了屋。
梅萼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澹台月,她像是刚刚留意到他一直站在她身边似的,愣了一下,忙道:“你怎么起身了?还不快多休息。”
说着,她拽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拖回到塌上。澹台月无奈失笑,叹道:“我还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病人就别跟我争了。”梅萼坚持着把澹台月按回塌上,澹台月只得听她的话,颇为“乖巧”地坐下,一动也不动。梅萼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比了比自己的提问,像是稍稍放下了心,一脸认真地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替你端药。”
不待澹台月开口,梅萼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澹台月看着她忙里忙外,心头又生出一丝暖意来,自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忙里忙外,不辞辛苦地照顾他。冷叔对他待他极好,但冷叔到底还是澹台府上的家仆,与他有着主仆间的隔阂,做不到与她这般亲近。未能从父亲和主母那儿体会到的温情,竟然从一位才嫁给他几月的女子身上得到。
他不禁在想,他娶她过门是否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应与梅府之间的许诺。当他第一眼在前厅看见梅萼之时,他的心中究竟想到什么,他是不是也有所预见,有所期待,得一人为他事事躬亲。
澹台月已无法分辨与她初遇之时的心情,他只知从未起过娶妻念头的自己,头一次觉得有这样一位女子陪伴在他身边,很好。
他这副病体本不该耽误任何一人,何况是美好如斯的她,可这世间贪欲,总是出现得毫无道理。
一旦入局,只能任由自己沉湎其中,无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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