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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上
8 上
曾經,天空中不只一個太陽,而是十個。
后羿射下九個,只留一個。
亙古至今,天空只有一個月亮。
宋人蘇軾舉杯前是它,昨夜東方不敗花觴邀月時仍安好。
姮娥服下不死藥奔月而去,可羿不曾射落月亮。
有窮能射月?
或。
有窮能射月。
不同的語調便有不同的意義。
若語尾上揚,便是質疑一個曾經射日之人便定能射月?或許他曾連下九日,但豪情壯志皆成過往。
若語尾持平,便可解為,一個能射下太陽之人,豈拿不下夜空那輪明月?只看他何時有心搭箭彎弓。
他該認做那一種?
東方不敗夢噫般的呢喃聽不出語調。
一旁的東方不敗沉沉睡著,顧長風坐在他身旁,雙掌中是柄上刻有慎獨二字的匕首。
此刃已届前所未有的鋒利,只差輕輕一劃,他便誅除巨寇東方不敗,不負此生了。
利落一刀,切開白晰的頸項,規律起伏的胸膛將永遠靜止。他睡得很沉,不會有痛苦。
而顧長風會死得很痛苦。他轉動匕首,由白刃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抱柱摧心發作時,他不會刎頸逃避蠱難之苦,報償昨夜酷寒千倍的冷眼。
「你的話究竟當作何解?東方不敗。」比起服藥前的愁容,他的睡顏平靜許多。營火業已燒盡,月下的他蒼白無助,一如昨夜。
而你又希望他是什麼意思呢?
寒光如涓滳,在顧長風轉動匕首時游移在刃鋒上。
寬厚手掌能掩住柄上慎獨二字,可掩不住它們的警惕和斥責。
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東方不敗。」他曲身湊近他。
「你知道昨夜你落淚時我在想什麼?你知道水師營發生了什麼事?」他輕聲細語,小心將山風拂上東方不敗臉頰的髮絲撥至耳後。
他想著他的哭嚎聲冷笑,在扭曲的報復幻想中,將籌劃已久的逃亡大計拋至九宵雲外。
「那個人是我,東方不敗。」
細心將匕首磨到澄亮時,他終於有機會好好思量。
他是因何決定要取東方不敗性命?因他滿手血腥?因他違背不殺之約?因他尚能為害蒼生社稷,且瘋狂難料?若真心為此,何故這把匕首昨夜未深入白晰的胸膛?
顧長風無法迴避一個事實,自己痛斥的種種荒謬暴行,全比不上一聲令狐冲讓他痛恨。
「可笑,現在我不恨你了。我恨的根本不是你濫殺,可我假裝是,這便是你口中的大人君子。」
他側過身,輕撫委地的黑髮。
「我不恨你,可我必須殺你,東方不敗。於公是為民為君,他們養我至今,便為解危殺敵;於私,是為我顧長風帶你出黑木崖,便必須親手埋葬我的罪孽。」他以沉著的聲音說著,聽來像黑木崖下護持荒塚的顧長風,正氣澟然,堅定不移。那聲音能說服他、督促他為所當為。
匕首漸漸逼近柔滑的頸項。『我不會讓你孤單。』他想著,撫上細滑的臉龐,指腹傳來的觸感能慰藉此生,撫平所有愛與恨。
精剛的寒芒貼上光滑的肌膚,脈搏透過刀身傳來。
「你喜歡這些花。他們夠格讓你等到花開。」
那麼,這些花應當也夠格以東方不敗的屍骨為養料。
顧長風也會一起,化作世外仙株足底的微塵,往後歲歲新花,將散發東方不敗的體香,和著顧長風的汗臭。
他好漂亮。
再無掩藏,再無矯飾。他就是喜歡東方不敗,痛惜這刀下去完美的一切將開始腐爛。
或許那句話的意指射日已成當年,莫道有窮能射月?他看著最是不捨的容顏,想著。
是又如何?他也曾答應過你不殺人,他背信時蠻不講理,令人心寒齒冷。
『哈哈!看來公理道義根本不上我心。』他心想。又如何能不承認呢?他現在義憤嗎?有惡人伏諸的快意嗎?有對自己早逝的遺憾嗎?
沒有,都沒有。他甚至想幫東方不敗開脫。
刀鋒的寒芒在顫動。
『可至少我現在尚存一絲理智良知,知道為所當為。』
他當一刀劃過,在夜幕綴上觸目驚心的色澤,腥紅一如東方不敗。
再不做,便會沉淪。
他命令著自己的手,可它抗命不受,只是顫抖,彷彿望敵奔潰。
沉沉睡去的大敵東方不敗,香軟,無助,無害。他不自覺地欺近,此人的體香依然能撫慰他的心靈。
或許,在一切化為黃土之前,再一次品嘗東方不敗的甘美?
「哈哈哈哈哈哈哈!」夾雜哭音的狂笑響徹空谷,在野風中扭曲。
『東方不敗,你口中的大人君子!』
大人君子,大人君子。
顧長風,你說,待到蠱難發作時,你可會吻我的屍首?
那是東方不敗的聲音。
狂笑的顫動中,一朵嬌小的紅花驟然在利刃下綻開,驚恐下,顧長風迅速抽開匕首。
他重心不穩,往後倒坐在地,重重的呼吸幾成喘息。風拂過,他感到汗水的冰冷。
似是感受到脖頸間的刺痛,緊閉的雙眼微微顫動。
他不敢想東方不敗轉醒。
再面對那雙眼睛,他會如何?
「啊!」一聲淒厲嘶吼,他雙手持刀,全力刺向東方不敗咽喉!
眼睛,使天地萬物黯然失色的眼睛。
兵戈碰撞聲中,帶著火星的白刃激射而出,劃出一道銀輝。
我的眼睛在流血?
赤色簾紗橫在左眼前,剩下半截匕首看似也沾了血。
山岩有靈能流血,這假象方可成真。那刀若扎入細弱的頸項,定會穿頸而過,但它刺撃的對象是山岩,便只能從中斷裂。因而彈飛的一截劃過顧長額頭,鮮血直流。
那雙眼睛,他不敢再看的眼睛由夢中睜開,於是他閃躲。
因施力的貫性,顧長風側著壓低身子。他姿態僵硬,心搏如雷,遲遲沒有起身回頭。
再看一眼,他能保證自己還能堅守最後一絲良知?
血簾現在已不是紗,而是綢子。就此盲目,他將能免去許多痛苦。可斯時,脆弱的人眼都顯得太堅韌。
那亦是雙脆弱的眼睛。
帶著疑惑,帶著驚恐,卻也純真,滿滿關懷與擔憂。
所以那雙眼睛有力量。
深褐色的袖子擦過顧長風額上的傷口。為了看清它,曇花芬芳亦難掩的體香越發貼近,造化鐘愛顧盼中,有種陌生、純粹的關懷。
那便是力量,毀滅志節,擊碎傲骨的力量。當一個人視它們高於生命,千軍萬馬何足畏?能敵萬夫的武功又何足懼?他們消亡肉體,卻打不粹精神。
而那雙眼睛.......。
他最後的屏障,在頹桓殘壁下瘋狂嚎叫。
如垂死野獸最後的掙扎,顧長風長聲狂嘯!將東方不敗壓制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那雙眼睛滿是不可置信,滿是恐懼和不解。
修長的手指在自己手背上掰著,力道好似搔癢。
為何他在窒息的苦難中依然美麗?若他不美麗,自己的痛能否少上分毫?他的掙扎為何如此細微?為何不一掌殺了顧長風?
千頭萬緒,解釋著自己為何受此煎熬,怨恨為何痛苦如斯。顧長風緊閉雙眼,傾全力施於指掌,他感受到柔細皮膚下的骨骼筯絡抗拒著,淚水浸濕了他的催命的手。
他閉眼不看,但黑暗無從阻隔烙在腦海中的景象。
抱柱摧心開始發作,他感覺到劇痛發生前無可名狀的異樣。
身下柔軟軀體仍無謂掙扎著,東方不敗一息尚存,痛苦地爭取著最後一絲空氣。
看來他垂死便能催動蠱毒?
東方不敗正步向死亡,想掙脫自己的動作越發無力。
他死後顧長風也會死。死前他會放開手,因為東方不敗一定不屑他的觸碰,好比他若自解封穴,便只是無信小人。
他好痛。
東方不敗最恨人欺騙他。何況是在他最痛苦時口蜜腹劍,笑裡藏刀的陰陰鼠輩!
他不會吻他,會帶著一身青藍色肉瘤爬地遠遠地。
遠遠地,不令他噁心。
「無信小人,你待會往山崖那爬,我喜歡這些花。」
『落崖死了,毒蠱的苦便打了折扣,我說過不會逃避它。』
「不知所謂,你是個小人,還講究言出必行?」
身心劇痛中,他不知道東方不敗是如何掙脫,只看到他驚恐委屈的臉蛋滿佈淚痕,倉惶身影快速逃離。
現在他知道他吞服忘機散、對自己一吐心聲時,自己算計著他的命!
他最恨欺騙、他永遠不會回頭。從今往後將對顧長風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他總算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大人君子。
而他,顧長風,終於徹徹底底擺脫東方不敗了,永遠擺脫!
『他沒死,但至少我死了。』
可東方不敗沒死,他又怎麼會死?抱柱摧心的痛正慢慢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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