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过去从未曾有人似他般古怪，来无踪，去无影。
　　也没有人像他这般，既然走进他的生命，扰乱了他的心绪，却又突然的消失，遍寻不着。
　　难道，黄坤已不在人世？
　　林贝之的心事慢慢缠绕成一个结，放在最底下，表面上仍是那云淡风清的笑容。
　　葬礼过后，林贝之精神欠佳，在家将养。
　　如月和如秋自知身份低微，葬礼当天未曾到来，翌日听说林贝之抱恙，才斗胆过来探望，马有财也紧随其后。
　　闲聊中，提及了技艺馆。
　　教坊已正式取名为秋月馆，可由于如月是邀月楼出身，前来学琴的大家闺秀一个也没有，让如月俩姐弟无人可教，清闲度日。倒是有穷苦人家的孩子，时来问询，希望学得一技傍身，日后能混口饭吃。
　　有学生了，可收他们学费几何，倒是个头痛问题，置地建房、买琴造桌已花掉不少银两，此项如月不敢擅专，还得林贝之决定。
　　林贝之皱了皱眉头，早打算这可能是亏本生意，要怎样才能让它不亏，甚至还能赚钱呢？
　　马有财在旁打趣说：“不用担心生意，回头我叫我那些个姨太太全都去秋月馆学琴。”
　　林贝之心生一计：“索性分两个班，一个免费，一个收费。免费的就挑些有天分的学生，教出个名头来；收费的嘛，就收得越贵越好。如月，再物色些上好的古琴。秋月馆除了教琴，还应卖琴。舍得为姨太太花钱的冤大头，河源多着呢。”
　　如月领会。
　　宰人的本事，邀月楼里满筐满箩。
　　马有财笑说：“原来钱都是被姨太太花去了，难怪我这个正室处处寒酸。日后要想方设法多多要钱，好敷粉贴金，添置新衣，博取相公怜爱。小贝，俗话说糟糠之妻不可弃，你可莫做那负心之人，将奴家遗弃。可怜奴家与君相识数十载，床前竹马，纤手青梅，情深意重难再分，若君负誓违盟，纵化身厉鬼，仍与君缠，延续生生世世。”最后几句，竟是用了台上戏子的身段，一一唱了出来，眼神幽怨，爱中含恨，言语间，还轻捶了林贝之几下，活像一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
　　众人俱笑。连平素寡言少情的如秋也笑了出来，说马公子乃梨园奇才，养在深闺，可惜了。
　　正闹着，小四来报：三少爷，四王子有信到。
　　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马有财伸手把信要了过来，说：“我先看看，免得你再被人欺负了去。”
　　林贝之笑着由他。
　　“四王子约你明日一聚。”马有财扫了一眼后说：“小四，拿笔来，回个信给王子殿下说你家少爷旧患未愈，需要静养，不能前去赴约。”说完，他抛了个媚眼给林贝之，“家丑不可外扬，怎能让人知道其实三少爷是被老爷子禁足了呢。”
　　笔墨拿来后，林贝之写了封回函，委婉谢绝邀请。
　　四王子得知他有伤在身，并未强求，反送上上好伤药，嘱其安心疗伤。
　　马有财听说后，大大调笑了林贝之一番。
　　林大人听说了，脸色不悦，再次吩咐林贝之不得擅自外出。
　　可惜有些东西，非独力能挡。
　　除了四王子，皇上竟也插上一脚，林大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隔天，传来皇上口谕，宣林贝之入宫见驾。
　　圣命不可违，林大人黑着脸同意了。
　　临行前叹了一句：“他没见到你，定不会死心。也罢，委屈你了，就顺他这一次吧。”
　　然后又叮嘱：“贝儿，进宫后，要处处小心，步步留神。但如果他为难你，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如愿。人要有骨气，哪怕他是天命所归！”
　　林贝之心中惊讶，能让父亲发狠，说明当年是真真不愉快了。冰山既然露了一角，剩下的也瞒不了多久。迟早我都会知道，林贝之想。
　　京城与河源相隔不远，可快马来回也要两个时辰。
　　林贝之等人坐着舒适的马车，悠悠地前进，花的时间就更长了。
　　早上出发，到皇宫已是午膳时分。
　　一青衣小太监出迎，将林家的随从挡在门外。
　　小四等人不从，定要跟随林贝之入宫。
　　小太监冷冷说一句：尔等粗鄙之人，恐惊了圣驾。
　　怕是不喜欢林家的人吧。既来之，则安之，林贝之倒也不慌，让小四在宫外等候，自己去去就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于这个老皇帝，林贝之还是有点好奇。
　　青衣小太监对林贝之倒是客气，见他说话了，便道：“奴才们自不会怠慢公子的家仆，早早便打扫耳房恭候，只是不能随公子入宫见驾，还请公子见谅。”
　　林贝之点头。
　　青衣小太监说：“请公子随奴才这边来。”
　　走了几步，一顶软轿停在影壁前。
　　青衣小太监请林贝之上轿。
　　小轿在高墙里穿梭，诺大的皇宫，时见人往来，却悄无声息，无声的压抑如同这连绵的高墙，围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林贝之不属于这里，并不觉得压抑。
　　乍暖还寒时节，高墙遮去了阳光，潮湿的风一吹，让他打了个冷战。
　　轿子停在了一所宫殿前面。
　　一蓝衣太监出迎，并传话说，让林公子先歇下用膳，不忙觐见。
　　林贝之所在的地方名为含芳宫，外面苍龙、白虎、朱雀、龟蛇四象俱全，内里雕梁画柱，器物多用金银宝石镶嵌，且均有凤纹装饰，丝织物如帷幔靠垫等更是饰有鸾凤和鸣的图案，种种富态，一望便知不是普通的招待之所。
　　一问此间侍女，方知此乃前皇后的宫殿，二十年前皇后薨，尔后一直没人入主。
　　自己到这，不单是大大的不敬，还有违常理。
　　林贝之退到殿外，拢手见礼，宁可候在门前，也不能落人口实。
　　殿外莲池，莲叶青青，小红鱼儿穿游其中，微微泛起涟漪。
　　困于这方寸之间，饱食终日，是苦，是乐？
　　冷暖自知。
　　林贝之颔首看鱼，守礼不动，他听得有脚步声停在游廊处，离莲池百步之遥。斜眼可见一段明黄衣摆与一双明黄的官鞋。
　　不敢抬头，恐失了礼数。
　　宫中婢女太监竟寂然而立，并未通传。
　　良久，还是没有动静，他在明处看鱼，他在暗处看他。
　　初生牛犊不怕虎。
　　林贝之忍不住一抬头，见众人皆低眉低眼，唯一一个昂首直立的便是被拥在中心的皇上。
　　林贝之无畏无惧，朗声说：“草民林贝之，见过皇上。”
　　老皇帝眉眼与四王子依稀相似，和四王子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相反，皇上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冷的，阴郁的气息。
　　皇帝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他见林贝之抬头，眼光便扫向他的脸。
　　林贝之顿时觉得有十几二十把寒光凛凛的关刀从脸上刮过，心不禁为之一颤。
　　“你，就是林贝之？”良久，皇上终于开口了，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口吻。
　　语调慢却有力，一点都不像花甲老人。
　　林贝之答：“草民正是。”
　　皇帝不动，冷冷地望着林贝之，口中声音却辨不出感情：“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林贝之在下首答：“好些了，多谢皇上关心。”
　　“是谁伤了你？”皇帝问。
　　“草民不知。”林贝之答。
　　“糊涂。”皇上说。“你随朕来。”
　　林贝之犹豫了，他说：“此乃凤宫，是皇后娘娘的宫殿，草民乃一届布衣，怕是……”
　　“你倒和她一个性子。”皇帝摆了摆手，缓缓打断他。
　　她，还是他？
　　皇帝继续说“你是玉儿的孩子，比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进这里。”
　　说完，慢慢地迈了进去。
　　林贝之笑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进去见识一下。
　　皇上在上首坐落，林贝之位下首。
　　“传午膳。”皇上命令。
　　一早出来，林贝之早饿了，肚子不停的咕咕叫，胃也快要抽筋了。
　　骨气这东西，迟早会饿死人。
　　皇帝在上面继续命令道：“过会宣个太医给你看看。这几天，你就住在这儿，安心养伤。”
　　出乎意料，林贝之望着上首那阴冷的老人儿，揣摩着他的意思。
　　皇上见他不答，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莫怕。朕已和你父亲说了，你就当回了玉儿的娘家小住，伤好了再回去。”
　　林贝之不知道，为了他的到来，昨儿这含芳殿的人连着忙了一天一夜，内外整理一新，甚至比前皇后在时还要奢华三分；皇上也早早醒来，阴晴不定地等着。这架势，是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
　　林贝之怕是不怕，龙潭虎穴也敢闯上一闯，也就答应了下来。
　　皇上见他点头，不再言语，只看着他，传菜时也仅动了几筷子，目光时刻都没离开林贝之。
　　林贝之如同芒刺在背，却偏偏摆出最得体的姿势，你要看，我就给你最好的。
　　吃一顿饭，如过千重山，放下碗筷那一刹，如卸下背上的五行山。春日轻寒，林贝之的额头硬是渗出了细汗。
　　皇上摆架前，林贝之仿佛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花白的鬓角，松垮的面皮，粘滞的步伐……再强，他也只是一个老人，一个只能透过别人的脸来缅怀往事的老人。
　　林贝之心软了，他朝着皇帝的背影柔声谢道：“草民多谢皇上赐宴。请皇上多保重。”
　　皇上未回头，也不言语，停了一下，缓缓地又迈开了步子。
　　诺大的宫殿，剩下林贝之一个人，显得格外冷清。
　　林贝之细细地看这宫中的摆设，心中一一替这些精巧玩意估价，计算着皇后的吃穿用度。约摸得出一个数，心里小小惊讶了一下，太平盛世，这国库端的殷实。
　　远远一个面容清丽的红装宫女走了进来，跟着林贝之，他停她立，他走她行。
　　这是宫里的规矩？林贝之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红装宫女行了个礼，低眉答：“奴婢叫安顺。”
　　“你可是一直在这宫中的？”
　　安顺又是回了个礼，答：“回公子话，奴婢是太和殿的人，今个儿才分来这含芳殿伺候公子你。”
　　“太和殿？”
　　眼见安顺又要作揖，林贝之制止她，说：“你不用老是行礼，看得我眼花。我也不是你的正经主子，以后和我说话，一概免礼。”
　　安顺习惯性又曲了曲膝盖，说：“是。”
　　林贝之笑了：“当今皇上一定是不好伺候，看把你为难的。”
　　安顺惴惴，一脸惶恐，不安地说：“是奴婢愚笨，请公子原谅。”
　　看着她差点要跪地求饶的样子，心生不忍。
　　转了几圈，林贝之觉得无趣之极，登时想起马有财来，自己入宫还没告诉他呢，回去肯定又是一通好骂。
　　无趣地打了几个呵欠，林贝之歪在长榻上，闭目养神。
　　这老皇帝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竟将他安置在皇后的寝宫，不是存心戏弄便是另有所图，既来之，则安之吧。
　　迷朦中，听到轻轻的步履衣阙声和物品的移挪声，林贝之睁眼一看，见太监们手捧托盘鱼贯而入，个中物件，五光十色。
　　原来是老皇帝命人送来的衣饰玩物等，从内都外，由头到脚无所不包。
　　无一不是上品。
　　还调来两个孪生的小太监给他做随从，清秀可人。
　　若林贝之是女子，旁人定以为他是皇上的新宠，若林贝之是女子，他应山呼万岁以谢恩。
　　偏偏他是男的，还是情敌的儿子。
　　林贝之哭笑不得。
　　安顺一直守着林贝之，见他睁眼，便告知御医已候在这里，等待诊脉，是否现在就宣他进内堂？
　　林贝之说：“叫他进来吧。”
　　上次桃花林那一架，打得林贝之元气大伤，至今运气仍隐隐作痛。
　　老御医进来，见一年轻男子出现在皇后的寝室内，心下掠过一丝惊讶，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只见他身量挺拔，外形俊朗，尾稍眼角含着一股风流，嘴边懒洋洋挂着微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再细看，发现他的轮廓和当年的玉郡主有点相像，回想往事，心下便猜到这个青年人是谁，只是面上不露声息。
　　倒是林贝之见老御医处变不惊，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就没人觉得自己住在这里不适合吗？
　　御医走后，林贝之问安顺：“我能不能到周围看看？”
　　安顺答：“皇上吩咐过，公子有兴致时，让奴婢陪着在四周游玩。”
　　林贝之一听，兴致来了，问：“皇宫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安顺又是满脸惶恐，惴惴答：“奴婢不知。”
　　她还真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
　　林贝之用尽量温柔的口吻说：“没关系，我们随便走走。”
　　从小由诗文中学得后宫有佳丽三千，均是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难得进来，且去看看是否皇上的妃子都有天人之姿。
　　由安顺领着，林贝之沿九曲回廊走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提前获得了通知，路上人不多。
　　安顺解释说：“自皇后骑鹤而去后，含芳宫的太监守卫多已撤走。昨儿也是从别的宫里抽调人手来帮忙收拾的。”
　　林贝之听了，有些无奈，总不能对她说，自己想见的其实是皇上的妃嫔。尔后又想起，就算见了，也多是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转了个话题：“皇后在时，她做些什么消遣？”后来想起安顺是皇上身边的人，于是说：“皇上平时有些什么消遣？”
　　“皇上多与大臣们商议朝政，以国事为重。”安顺答到。
　　沿路的亭台楼阁美轮美奂，却引不起林贝之的兴趣，就连传说中美丽的御花园也不外如此，虽然那些娇弱的名贵花草开得异常鲜艳，却有股妖媚的邪，还不抵那片旺盛的桃林来得有趣。
　　天色渐黑，林贝之甚感无聊，恨不得马上转身回自己的小窝。
　　真是寂寞深宫，林贝之暗暗叹道，才来一天就忍受不住，难为白头宫女们，她们在此常住一世，该是多么难熬。
　　回到含芳宫，一蓝衣太监并一顶软轿已在门前等着，说皇上有请。
　　也许皇上会另有安排？听说宫廷的乐师也是第一流的。林贝之想。
　　皇上在御书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密地把守着。
　　夜幕降临，空气中添了一丝清冷。
　　皇宫似乎比外面更要冷上几分。
　　林贝之的手露在寒气中，已经冰凉。
　　站在御书房外的青衣小太监拢着手，见轿子停落，唱了声诺，听得里面应了，便掀开门帘，让林贝之进去。
　　屋里生了个火盆，比外面温暖。
　　老皇帝坐在书桌后面，拈笔沉思。他的左方是一个紫金笔架子，上悬数支毛笔，下面是一方端砚，浓墨未残；正中是一对麒麟玉镇纸；右面高高地堆了一叠奏折，衬得他身形瘦小。
　　林贝之进来后，向他行个礼，问了好。
　　皇上见他来了，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着他，命人传晚膳过来。
　　宫女太监井然有序地往里传着菜。
　　和皇上举案对食，使林贝之觉得别扭，尤其是老皇帝望着他的眼神，和中午一样，让他坐立不安。
　　他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她。
　　“皇上？”
　　老皇帝见林贝之叫他，回过神来。
　　“试试这白玉翡翠？”林贝之挖了一勺子豆腐，伸到半空，接着说：“我娘爱吃素，尤其喜欢这个菜。小时候，我最怕和她单独吃饭了，一桌子都是素菜，一块肉都没有，害我每次吃完，都要到伙房里偷红烧肉来解馋。”
　　望着林贝之嘴角那一弯浅笑，老皇帝心酸了一下，点点头，是的，他不是她。
　　林贝之见状，将豆腐放落皇帝的碗里。
　　皇上轻轻地尝了一口，淡淡的豆香，如同那青涩岁月的味道。
　　提到玉郡主，气氛有了转变，老皇帝虽然仍是冷冷的，林贝之却没有之前的拘束，开始有说有笑，慢慢地，被他感染，老人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暖意。
　　他毕竟是她的孩子，是她一手养大的。
　　饭后，林贝之陪着老皇帝下棋。
　　以前经常和林大人对弈，棋艺虽不是顶尖，可也不会轻易落败，算是个好对手。
　　闲敲灯花落，烛影摇动，映在老皇帝的眼里，满是寂寞。
　　一国之君，竟会孤单如斯？
　　林贝之变着法儿说笑，希望把那寂寞赶走。
　　老皇帝听着，脸沉着，不苟言笑。
　　讲得林贝之嘴皮子都累了，也没看到老人的笑容。
　　林贝之走后，老皇帝叹了口气，朝南而立，眼角有泪光闪动。
　　你，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呢？
　　三十年了，你恨我，足足恨了三十年，至死都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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