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师孟庄

　　不知何时自己也盹着了，朦胧间听见那赶车的老汉在喊：“前头有客栈，不在这歇就得露宿了。”
　　孟庄倒不怕露宿，更想把赵择背上就飞，可又怕露了行迹，马要喂，人要歇，只得往行脚人投宿的地方去。客栈建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食也简单粗糙，但大概离村镇很远，行商路人都怕错过了宿头，一概歇在这，生意十分好，几乎全坐满了，有几桌看着象镖师的人在喝酒聊天，其他人都静静地吃饭，大抵都不愿意在路上生事惹人注意。
　　老汉歇在通铺里，孟庄要了一个房间,床非常小，有些尴尬。想起刚才下车前，把赵择推醒，见他朦胧地翕动了下睫毛，慢慢睁开眼，少年的，清澈而圆亮的眼珠微微蒙着一层因困倦而起的薄泪，然后慢慢伸手揉了揉眼睛，转悠着脑袋蹭了蹭。
　　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搁在孟庄怀里。
　　有那么一会，孟庄发现，那个活了几百年的魔头，突然耳朵红了起来，那层粉红烈烈地蔓延到面孔上，这发现让孟庄心情颇好。
　　放好行李，又下楼去吃饭，要了一碟酱牛肉，一碟馒头。孟庄看着少年纤细的手捏着馒头，细细地啃着。奇怪的是他曾是那么不可仰视的，高大凛然的一个人。现在突然变成了少年，细弱单薄，动作也就细弱下来，不知为何，她伸出手去，替他抿了抿刚才因为打盹而乱了的鬓发。
　　少年的脸又红了起来。
　　赵择心里也在暗暗地想，不知为何，她伸出手来，微凉的手指触及自己耳廓，自己心会有一点震荡，一丝旖念。
　　这边两个人各各心里有鬼，暗暗思忖，丝毫不觉旁边有人注视着。
　　人已经老了，眼神还没老，舟四低头看着摊开的账簿，偶尔抬一抬头，看看坐在角落桌子里的那两个人。
　　女子收敛一身妖异混沌的魔戾之气，看上去与普通女子无异。但被魔功重塑过的眉眼却带着邪，不管她如何敛目也藏不住眉梢眼角的妖媚。
　　最可贵的是身旁的，平凡瘦弱，仿佛只是个相貌略英俊的少年，但舟四却可以看到他体内光蕴内敛灼灼其华的内丹，散发着无限诱惑——九天诸魔啊，他竟然还没把内丹化为己有，就像个活动的，连锁都没有的珠宝盒般引人觊觎。
　　摸着算盘的手微微发颤，舟四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荒僻的客栈里呆了多久，久到已经浑忘了何朝何日，今夕何夕，浑忘了自己曾是修行最快天赋最强的狼妖——可惜数百年前，自己与族中狼主一战而败，只能离族远遁，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敢露面,此时他衰老的内心兽血沸腾，几欲成狂。

　　赵择慢慢地啃着馒头，吞咽下去，这个荒村野店显然不安全，好像总有热切目光追随着自己，但等他抬头去察看却又丝毫没有异样。
　　孟庄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也没有察觉异样眼光，只是在起身又被阻挠时，微微皱了皱眉。
　　那已经很长久没有亲近女色，显然喝多了些的江湖人，惊艳地倒吸一口气，然后自以为英武地整了整衣衫，靠近孟庄：“这位小娘子，天色还早，何必早早回房，不如陪哥哥我喝上一杯？”
　　孤身在外的美貌少妇与少年的搭配，真是搭讪调戏的最佳目标啊。
　　孟庄拉起赵择的手不言不语，绕开那人，走向楼梯，那人也没有再来阻挠，只是冷冷地在背后啐了一口。
　　赵择的面孔划过一丝狰狞，握着孟庄的手也紧了紧。
　　进房略事梳洗后，披散一头乌发的赵择便蜷着身体睡下了。孟庄盘腿坐在外床，侧耳倾听着少年呼吸渐渐清浅平静，大概是睡熟了。
　　不知何时，窗户轻轻被推起，这类上下两截，用木块固定的简陋木窗对任何蓄意想进来的人都不成阻碍，一个穿着黑衣的身体鸟似的弹射进来，在地上轻轻弓了下，稳稳起立。
　　看到那垂首打坐的女子，显然愣了愣，但自恃武功高强，身形翩然，转眼间已经坐在床沿，十指如电，点向几大穴道，然后才轻轻笑着转头看向孟庄——月光下他的面孔无遮无挡，俨然就是刚才调戏未成的江湖客。
　　伸指抬起孟庄的下巴，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冷，冷入骨髓，阴森湿冷的感觉从手指蔓延往心口，大骇，想起身，已经动弹不得，刚才还轻盈弹跳的身体已经僵硬地象患了几十年风湿的膝盖。
　　垂首打坐的女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笑得很冷，尖锐地扎进心里，冰锥一样，冷而且疼痛。
　　黑雾蔓延得快，转眼消散得也快，那江湖客片刻间就无影无踪。
　　赵择并没有醒来。因为太急于求成，他最近催动内息的次数明显增加，催化内丹之路却显然跌宕得多，身体筋络疼痛疲倦让他时常想睡，睡着了便不易醒来，孟庄能为他做的就是时刻守着他让他睡得好一些。
　　木窗被推起后，就没有再放下，此刻月华如水，幽幽照亮一室斑驳。
　　客栈不知多少人住过又离去，桌子漆色斑驳，茶盅残旧，还有一个细细的豁口，一边的茶壶倒是整的，只是一侧修补过，铜钉锔成一线，方才烛火下暧昧朦胧的一切，在月色之下都无处遁逃。
　　转眼天明，赵择仍未醒来，睡得极沉，孟庄想了想，推醒他，勉强在楼下吃了半个馒头，便继续启程。上车时，见原本停了无数大车的院子空荡荡的，想必那些镖客，为安全起见，早已经出发了。
　　上了车赵择继续睡，这次他很习惯地拢着身体，把头靠在她腿上，手抱着她的腰，避免车子震荡把自己颠开去。
　　孟庄不说话，她从下楼梯起就感觉一道视线，只是不知道是谁一直暗暗注视着自己。垂首思忖间，见到赵择细瘦的胳膊从袖子里伸出来，隐在自己裙褶里。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睡梦中抽条，长得太快了，袖子就显得有些短，孟庄暗暗想，到了下个镇子就给他去买几身衣服。
　　正想着，车陡然大震，老汉的半声惊呼噎在嗓子里，一声闷响，孟庄抱起少年，急退。
　　原本在路上疾驶的马车，突然赶车的人飞了出去，坐车的人也飞了出去，一个车顿时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路的那头，佝偻地站着一个老人，仿佛太久没有见阳光，他皱巴巴的脸皮苍白发青，眼神浑浊，——但那个车，却在他那枯藤般的手一抓之下，四分五裂。

　　“留下他，我饶你不死。”那个老头阴恻恻地一笑，孟庄想起来，他便是那个客栈的掌柜。
　　“想要他，也得看你配不配。”孟庄退了几步，见赵择还没醒来，把他负在背上，一道黑线细细地把他缚在她背后。
　　见她冷冷瞅着自己，那老头也不勉强，佝偻着的衰老身体突然一挺。
　　青芒如电，那苍老身影在青芒过后，已变成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神情阴郁冷酷，瞳孔却是一种奇异的绿色，此刻他紧缩着瞳孔看着她，酷似一头择人而噬的狼。
　　狼妖。想必是觊觎赵择身体里那一颗内丹——赵择不躲避进深山老林，而是寄居在市井中就是明白内丹对妖魔鬼怪们的吸引力。
　　孟庄缓缓抬手，她没有什么法器，也没有合用的兵器，只用手将环绕在身侧的黑色浓雾捋出一条长鞭，那狼妖不等她鞭子成型，就飞扑而至，双爪往她心口抓去。
　　一时黑鞭舞起的无限阴森黑雾与狼妖冷森森的双爪缠斗在一处。
　　虽然孟庄左闪右避，背后的赵择也没有醒来，轻如无物似的。
　　孟庄其实比狼妖还厉害些，但她极少与人交手的经验，即便是有机会将那狼妖打死，也不知抓住，身上衣服被狼妖妖气侵蚀，已是出现许多破口，手臂上更是渗出黑色血丝，打了片刻，忍不住有些焦躁，戾气更甚，狼妖也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女子是如此难缠，不由得有些懊悔，早知如此，自己应该去找些帮手来才是，不该因为起了独吞内丹之念而陷入僵局。
　　心里懊悔，手上不免慢了一慢，见那魔气肆虐的长鞭就要缠住自己手腕，不由身体一闪，闪至孟庄背后，正想反掌偷袭，却见到一双黝黑的，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背后那背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乌沉沉的眼睛充满了死亡的乖戾，他的手指秀美纤长，带着少年的青涩，胸口一阵疼痛，眼前发黑。
　　狼妖噗地倒地，胸口出现一个大洞，他忘记孟庄背后背着个人，虽然他此刻还未能完全吸收自己原本的功力，却也不是个善男信女。
　　他的妖丹灼灼其华，骨碌碌地在赵择掌心滚动，赵择满意地看看妖丹，凑到嘴边，舌头一卷就入了肚子。
　　车已经碎成烂渣，还有匹马尚勉强能骑，孟庄只得把赵择圈在胸前，驱着马前行，赵择一坐上马，又困倦地想睡，那粒妖丹虽然大补，也得耗费大量力气去化为己有，且化丹时骨骼不免因重塑而痛楚，不如昏昏睡去。
　　直到到了下个城镇，孟庄找到下榻之处，把他抱进客房，他也没醒过来。
　　进店前孟庄为自己同他都买了衣服，现在自己身上衣服堪称褴褛，要不是丢出来的银锭够大，估计会被小厮当乞丐赶出去，自己不得不编造一个在山上遇到山贼，厮打半天好不容易抢了马逃跑的故事，至于店里掌柜伙计是不是相信她一个姣怯怯的女子能与山贼厮打还能抢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刚才打了半日，说不痛那是假的，狼妖爪上青光乃妖气所化，抓到的皮肉根本不能自行愈合，到现在都觉得痛。
　　不一会伙计就送了热水来，孟庄本可捻个诀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但破衣烂衫地进去，光鲜亮丽地出来，恐怕也够启人疑窦，见赵择仍在昏睡，孟庄慢慢坐进桶里，热水漫过身体，带来属于尘世的，过去的记忆，她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
　　做鬼成魔都没什么不好，但也没什么趣味，象此刻般泡进热水，本该毛孔舒散，全身松弛，但全身疲劳却完全不能通过热水发散，此刻她内心魔戾之气翻滚，戾气修补着破损的皮肉，渐渐桶里的水迅速冰凉下去，隐隐散出黑雾，又把她笼罩进了森冷寒凉的黑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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