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春深不可寻(一)
经年流走如同日升月落。日月轮转,好像两个不相干的人,却过着同样的生活,在同样的地方,以不同的姿态,承受着同样的不甘。
我提着刚从集市上新买回的青梅酒,准备抄近路回酒肆。买酒的老人手掌宽厚,掌心是数不清的干茧。同样是酿酒,我看了看自己白皙修长的手,像是藏着一样见不得光的脏东西,将它藏在身后。
若我的记性没有随时间而去,我记得五十多年前,出了这市集,经过一个高墙宅院,穿过梧桐林,就能到达我的桃林。若世事没有更替得太快,我想我还是能够找到回家的路。
阿笙,你也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你要是找不到路,请你让我知道。再远再迟,我必定提灯前来。
果然,出了集市,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息,远远的,就能看见那户周姓人家的高墙。高大的白粉墙,要是在青天白日下,我倒是不怎么觉得可怖。可是在即将月出的夜里,却让我莫名产生了想要逃避的感觉。
见不得!最见不得,就是自己被月亮拉长的身影,就那么毫无遮掩地印在白粉墙上。
白得毫无颜色的粉墙,黑得毫无生气的影子。我紧了紧手中提着酒的手。是了。见不得。阿笙你看,我若再在这浮世等你再久些,我害怕自己最终会对自己恐惧。
我把目光从白粉墙上挪开,不经意掠过朱漆门上的一双扣环。紧紧扣在一起,两扇门之间却依旧有缝隙。
这么细的缝隙,我想,总有什么东西,会从中遗漏。渐渐,漏光。
我眯了眯眼,转身快速回了酒肆。我提了青梅酒想要直接飞身上屋檐。望着从乌云中散出的疏朗月光,摇摇头,倒是搬出一把梯子,一步一步爬上了屋顶。地府是没有月光的。上次判官寄信来,说让我给他寄些人间的小物什去,我就给他寄了个空空如也的酒壶去。美其名曰,装着人间亘古千年的月色。
不过,赏月还是要看心情的。
有人打搅就不好了。
我坐直身子看着朝酒肆走来的身影,心底里想着这女人也太积极了些,脚下却还是不紧不慢地温吞吞从梯子上爬下去。也是,事关自身幸福,不积极就怪了。
脚刚落地,那人正正好走到面前:“想不到,有买卖光阴的本领,上个屋檐却还是得用爬楼梯的方式。我还以为,能有多大能耐。”
我拍拍衣衫上的草屑:“我要是有能耐,就不会用这种方式维持自己的生存了。”
她伸手拨了拨发髻上簪着珍珠的钗,越过我直接向屋子里走去:“我来的原因,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过,我要的是解决办法。至于酬劳,我想我可以给你十年……反正我还年轻……也许,是还年轻吧。”
她原本高傲而不可一世的目光黯淡得比我预想的更快:“我怎会知道你的事情,不过我想我会是一个好的听者。”给她倒了茶,我直接在她对面落座。
“装什么傻,今天你不是来过周府么?”她微微有些紧张地饮下了我给她倒的茶,那么满满一杯,喝得干干净净,“我名为玉,嫁给周安五年了,你就叫我周玉罢了。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我那靠不住的丈夫周安。想我初遇周安时,年少不更事,怎会懂得,这就是父母要我嫁的人呢。不过,周家于我家,已经算我高攀。要是我早知道这样的结局,早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就好了……不过,他肯娶我,我也算得上去寺庙烧了高香。凤冠霞帔,锦衣玉食,诚不欺我。
可是,怪就怪在,我才嫁到他们周家不满半年,周家的祖母就突发重病猝死了,其实那个时候也没有多想什么,老年人,活到子孙满堂,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命运的恩赐了。但是,又过了半年,周安的爹,也就是我公公,居然也过世了。然后,府里上上下下就传,说我……说我命里刻薄,害人不浅……我不晓得周安有没有听到过这些闲言碎语。不过,因为我入府一年而无所出,周安他娘也就是我那位婆婆就逼着他纳妾。
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周安仅仅只是看了看我,就答应了。然后婆婆还单独留下我,说什么要心胸宽广,什么姐妹好好相处……呵,真是说得我连还嘴都找不到理由。
然后,第二年,小妾就过了门……一次还娶了两个!”
我抬起头,恰好看见窗外乌云散开,月光从她身后洒在她瘦得可怜的脊背上。洒了一身的月光,地府里永远看不见的月光,珍贵的月光。可惜,她没有回头,所以她不知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挪开了目光,说:“你有娶妻吗?”
我回过神,摇摇头:“她不嫁我。”
她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很有经验地为自己打圆场:“也许是吧,你毕竟不是人类。”
我点点头,没有告诉她,我命里的她,也不是人类。阿笙,若你是人类,为什么我在人间潜伏了数百年,都没有寻到你的转世轮回?怪我们无缘吗?
她见我不开口,索性自己继续讲着自己的故事:“两个小妾啊。一个我已经头大了,真不知道周安他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呵。她们才过门时,我真的是以礼相待,所有的心酸和不甘,我都忍着。那时我就想,要是我把我忍受着的所有怨怼一下子爆发出来,会不会把自己也烧得体无完肤。
可是,你知道么,所有的冲突,导火索从来不是我!每一次,每一次,所有人最后指责的对象,都是我啊。我记得,周安第一次指责我,是一个春天。春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了,他是知道的。每个春天,他都会陪我上街游玩。
其实他不知道。我不是喜欢春天。只是因为春天的时候,他会陪我玩。所以我才越来越喜欢春天了。
可是你猜,那次他对我说什么。他说,把小琴带上吧。小琴就是那个二太太。你能明白吗?一个男人,口口声声在你耳边说,他是喜欢你的,但是一回头,他又挽着其他女人去游玩了。
那次,我本来打算忍住的。就像是很多次想要发脾气那样,一个人悄悄忍住。可是,我一抬头,就看见那个什么琴的,背对着周安,直直对着我翻白眼!天哪,这怎么能忍!!”
她讲得激动,一锤锤在我单薄的木桌上。我心疼地轻轻抚了抚小木桌,看着她气得眉头紧促,再次添了茶,说:“你们女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一个白眼,怎么就不能忍了?你想想韩信,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
她拿起茶杯的手又“啪”地拍了一下桌:“你们男人才奇怪!说好了只喜欢你一个人的,最后还不是三妻四妾。还要女人在家垂泪。有本事,你们莫让自己的女人哭啊!”
是了。我无言以对,毕竟,我也没能让阿笙幸福。我还没有资格。
她看着我没了语言,就继续讲述她的不甘:“那次是我第一次跟他发脾气。我摔了家里的瓷碗瓷瓶……可是周安却只是嫌弃地看着我,然后挽着那个女人的手出了门。
然后他们就怪我善妒,怪我不够心胸宽广,说我小心眼……就像我头上这柄珠钗,我可以不喜欢可以将它深锁箱底永世不再用它,但是,我却容不得别人来抢。是我的东西,若不是我心甘情愿让出去,别人休想抢走!
所以啊,我才这样继续保持着我善妒的个性。呵呵,善妒也挺好的,至少,我闹得周安寝食不安,看他怎么跟那个狐狸精卿卿我我。不像某些可怜人,连自己满腔的妒忌都不敢表现出来。可是啊,我好不甘啊。我宁可等我人老珠黄时,周安给我一封休书!可是,我明明还那么年轻,明明还有着足以让我自己都羡慕的容貌,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再看不到我的好。我宁愿,一纸休书换我自由身,我宁可再嫁,也不要守着一座空房过一辈子……真是不甘心。”
我起身,自墙角拿出雪白瓷瓶,递给她:“刚听你说你在家摔了很多瓷器,你好好拿着这个瓷瓶,这可不能摔着了。”
她将自己从不甘的泥沼里活生生撤出,一眼迷茫地瞅着我:“这个瓷瓶……”
“你所摔坏瓷瓶,是因为你的不甘;现在你手里拿着的瓷瓶,是来拯救你的不甘。”
“……拯救,我?怎么救?让周安休了我吗?哈哈哈哈,我现在怎么可能自己认输……我怎么可能认输!我来这酒肆,不是为了让你拯救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不甘心……而是,让你帮帮那个可怜人……”
我挑眉,用自己的生命帮助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谁?
看着我眼睛里的疑惑,她搁下瓷瓶,转身回头,正好看见清冷月色:“帮帮那个比我更可怜,更需要逃离的人。
她,就是我丈夫的三太太,晓华。”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