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之日

　　9.
　　伊恩在上午八点准时把哀嚎不止的安德鲁从床上拖下来，直接塞进早就准备妥当的马车。
　　“为什么要这么早出发？！天才刚亮！你这是谋杀！！”
　　伊恩一如既往的充耳不闻，他砰地一声关上马车侧门，转过头照例打算对安德鲁的贴身侍从叮嘱几句。然而当他看到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伊恩终于明白了这几天始终萦绕在安德鲁周围的异样感究竟是什么。
　　“你一直带在身边的人呢？我记得好像叫做尼克？”
　　在伊恩的印象里，从小到大，那个从不出声的侍从就像沉默的影子，始终跟随安德鲁左右。他太过安静，以至于伊恩经常忘记他的存在，直到某次来访时高大的男人抱着睡着的安德鲁从马车走到卧房，伊恩才发觉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瘦小男孩，他们三个到底一起长大了。而现在安德鲁居然没有带着自己的影子长途跋涉，伊恩多少有点意外。
　　头发被压弯了的韦恩家次子没有看他，只是靠在雕花车窗上打了个呵欠。
　　“人各有志，我放他自由了。”
　　那语气是一种会让人耿耿于怀的轻描淡写，伊恩刚想追问，安德鲁却朝他摆摆手说：
　　“希望下次见面时我们都能有好心情。”
　　这是直接明了的拒绝，于是王子没再开口。他看着发型可笑的友人满面倦容的对他说再会，忽然发觉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终究一去不返，即使是看上去最最不知烦恼的家伙，似乎也不得不放弃了些什么。

　　两天后的清晨，一只灰色寒鸦闯进了王子的窗户。
　　“红莓岭。”
　　伊恩将纸条上的寥寥几字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次，对着那过于华丽的笔迹从笃定到怀疑再到拿不定主意，他最终将它攥在掌心里，忍不住嘲笑自己愈演愈烈的优柔寡断。
　　是尤金，他从不相信直觉，但其实从看到那只鸟的时候起他就猜到了。
　　每个人都有些微不足道的回忆，完全称不上秘密，但偏偏只有两个人知晓。比如只有他的牙医知道他从未生过蛀牙，比如只有他的箭术老师知道他偏爱三十五步距离的箭靶。比如红莓岭，肯特山南宝石湖畔，他第一次见到尤金的地方。
　　那时候年轻的法师坐在树上，边啃一只火一般红的苹果边笑着看他说：
　　“嗨，严肃的小王子。”
　　伊恩至今还记得他满是污渍的灰白法袍，以及彼时自己心中难以纾解的怀疑。
　　尤金永远出人意料。

　　他攥着纸条两次经过国王的寝宫，但终究还是过而不入。心事重重的例行巡视过后，伊恩不知不觉间居然走到了训练场，而广场的另一端，里奥正举着法杖，在空中绘出一道透明的水墙。
　　敏锐的盗贼很快就觉察了王子的出现，水墙瞬间化为一条溪流，朝着伊恩蜿蜒流去。伊恩站在原地不曾稍动，披着太阳光泽的水流丝缎般环绕他盘旋片刻，猛然冲上云端碎成一阵细雨，沾湿了王子暗金的发色。
　　里奥右手握着法杖贴在胸前，对着伊恩行了个夸张的躬身礼，仿佛高潮落幕后的演员正等待观众喝彩。王子面不改色，心中却涌起难言的滋味。
　　“布雷克先生，请您留在这里继续练习。”
　　满头白发的威严法师天生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他又看了盗贼一眼，然后走到王子面前微微颔首。
　　“殿下。”
　　“斯通大人。”
　　礼貌性的短暂沉默中，两人远远望着那个初学者漫不经心的挥舞法杖，凭空造出一场又一场的小型阵雨、浓雾和冰雹。伊恩本以为里奥绝不会乖乖待在原地，而现在他明白了，这是彻头彻尾的炫耀，孩子气得让人想要发笑。
　　“殿下，”法师斯通忽然低声说，“他是个天才。”
　　伊恩无奈的笑笑。
　　“您远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单论天赋，他可能更胜尤金。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一旦他拿到黎明之杖会有什么后果。”
　　他当然想过。作为多少年来大陆首屈一指的盗贼，随心所欲善恶难辨，而当他手握法力如神的黎明之杖，里奥布雷克也许才是王国最大的威胁。
　　伊恩无法不担心，实际上他既担心又踌躇，几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却不能在斯通面前显露分毫，因为他完美的父亲曾经说过：“王者从不示弱。”
　　“您不用忧虑，”伊恩听到自己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课程结束之后斯通先走一步，里奥将法杖插回腰间，走过来笑着看他。
　　“您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是不是又收到了糟糕的消息？”
　　王子避而不答。
　　“斯通大人告诉我你很快就能获得正式的法师资格，请继续努力。”
　　说完他转身走出训练场，里奥立刻追上来走在他身侧。
　　“既然您不肯说我就猜猜看，从刚才起您右手就一直攥着拳，我想里面大概有写着机密消息的纸条。您来这里不会是为了督促我学习法术，也许只是想确认我的情况，那么这消息应该和我有关，或者说和黎明之杖有关。您知道了法杖的下落，却依然如此忧郁，想必是占星师又说对了吧。”
　　伊恩停下来转头看向里奥，他身后的日光太炽烈，里奥不得不眯起双眼。
　　“所以我们要出发往南方寻找法杖了吗？还是说您仍旧放心不下占星师，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离开王都？”
　　盗贼的黑发黑得发紫，眼眸犹如雨后的沼泽，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深陷其中。王子看着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般的开口说：
　　“如果是你，你会怎样选择？”
　　里奥一愣，随即耸耸肩。
　　“我不知道，您身处的游戏太复杂，即使我猜出规则也并不代表我会玩。不过无论您作何选择，我都相信您是对的。老实说，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有谁像您这样，永远只做对的事。”
　　“这听上去像是讽刺。”
　　里奥马上摊开手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您看，就因为我说实话时总会得到这种结果，所以我才宁愿说谎。”
　　伊恩移开视线不再理睬他，而不远之外的塔楼顶端，忽然出现某人的身影。单薄瘦弱袍袖翻飞，那人面朝南方，仿佛顷刻间便要化为白鸟飘然而去。
　　里奥不合时宜的吹了声口哨。
　　“兔子先生可真像个漂亮的鬼魂，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而死。”
　　伊恩抬头望了一会儿，阳光灼烧瞳孔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睑时，王子终于下定决心。

　　十天后，伊恩一行抵达红莓岭。紫色湖水之畔花开如海，穿灰袍的法师从树上跃下。
　　“伊恩，好久不见，”他笑笑说，“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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