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第二天早上，沈清安不到6点就醒了。
　　没想到林璎起得更早，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夜未眠，实在躺不下去了干脆起来的。

　　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母女俩对坐着沉默了许久。林璎终归是架不住沈清安焦灼笃定的眼神，长叹了口气，握着女儿的手缓缓道来。

　　沈清安的父亲沈翀是S州审计局的处级干部，注册会计师，兼任了S州广宇地产的财务总监一职。沈翀与老总赵志恒一直是称兄道弟的交情，对公司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但恰是因此，惹上了不小的麻烦。去年公司财务就出现了20万的缺漏，这20万涉及到贿/赂国家X务人员等见不得光的去处，之前一直靠做假账或其他方式来维持账面平衡，其实也是高层的授意。因为这20万是由沈翀和李姓出纳直接经手的，现在被公司顺水推舟地一口咬定是他二人私自瓜分。其实是与此事有所关涉的高层为了自保，要将沈李二人作为替罪羊推出。糟糕的是，去年沈翀确实在赵总以弥补财政漏洞风险大、实属不易为缘由的感谢下，被“慷慨照拂”了一番，接受了部分款项，填写了一些票据，如今看来，才觉出是个局。如果证据确凿，沈翀和那李姓出纳便是侵占公司资产罪。

　　过河拆桥，弃卒保帅。
　　沈清安震惊了。
　　“爸爸是清白的吧？如果他真的没做错，我们也不用怕的！”
　　“安安，”林璎蹙眉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小，你不知道，涉及到账目，从来都不会有绝对干净的。你爸爸就算没有从中渔利，也总是知情的。”
　　“那，也总有个罪…行轻重啊！”沈清安紧咬着下唇，她真不愿意把“罪行”这两个字吐出来。
　　“里面浪大水深，恐怕涉案人员来头太大，这样的背景，要压倒你爸爸这样的，真是太轻松了。”

　　父亲还被拘留在公安局侦查，母亲六神无主。她悲愤交加，又无处着力、干着急。
　　她安慰自己，还好全家健康平安。一个平凡的小家庭还能有什么事？天大的事也就这样了。不会更坏了。
　　她仿佛一夜长大。

　　这以后只知道母亲每天都在医院、审计局、公安局、律师事务所、法院等地奔波，提取了家里多年来的积蓄，动用了所有可用的人际关系。年迈的奶奶被从老家接到了S州，打理她的生活起居。

　　沈清安每天从学校回来，都是与奶奶相对而坐，相顾无言，各自低头扒饭。基本上只有晚自习回来时才能见到母亲。常常是看到一个纤弱的身体蜷在沙发里小憩，憔悴的面容上隐有泪痕。也不知她又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受了多少屈辱，又有多么操劳、绝望。母亲是很美丽的，本来一直保养得当，明明四十出头了，看起来却是三十几岁的模样。现在却迅速老去，真的和实际年龄相符了。

　　看到她这样，沈清安就忍不住蹲下身去，轻抚着母亲的肩头，用湿毛巾拭净她颊上的泪滴，把她额上那些一贯服帖、如今却凌乱不堪的发丝往耳后掇齐。这炼狱一般的几个月里，她早上上学出门前，总能看到母亲细心梳头、画眉、搽口红，在穿衣镜前穿上得体的衣裳。她知道，母亲即便穷途末路，也依然是那个自尊、爱美的文雅女性。她不要看到母亲这样狼狈。
　　“这孩子真懂事。”又一次律师来到家里，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禁愀然动容。

　　父亲案子的进展，似乎一直都不妙。直到沈清安升了高三，炙热的9月来临，她也只见过父亲3次，每次也就在家里待上一两天。隐约透露出等此事一了结，一定要换城市工作的意愿。林璎怕耽误她高考，从不主动跟她提这些事。沈清安又不懂什么刑侦程序、判决结果，每次问母亲，林璎也是闪烁其词，神情极其痛苦，仿佛每被问一次，心头就被利刃狠狠刺入一次，鲜血淋漓。沈清安也不忍心，久而久之，也就不再过问。

　　学习上的事也够让她烦心的了。大概是进入了瓶颈，其他学科无可提升，数学这坎又死活过不去，她觉得力不从心。处在全年级前15%，要冲前12%都是艰难的。越往前大家就咬得越紧，阻力就越大。她终于向现实妥协，选择了父母之前为她选择的那条道路。

　　这一天的下午下了阵大雨，雨浇在青石板的路上，洗过碧绿的苔痕，扬起暑气和微尘，颇有些大快人心的爽利感。沈清安从试题堆中艰难地抬头望向窗外，眼前像万花筒一般昏黑又花里胡哨的一片，但心如雨洗，澄澈分明。家里的事，无能为力，不过自己的事，总归可以做好。她再次于心中默念，无论如何都要顺利考上好学校，不能成为家庭的负担，要成为父母的骄傲。她迅速闭了眼，很重地拍了拍额头，又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突然睁开双眼，拾起笔重新埋首于英语模拟卷中。

　　傍晚雨晴，沈清安在家里吃过饭后回学校上晚自习，刚上了楼梯，就看到赵靖云倚在栏边仰头看天。天空依然多云，呈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美丽色泽，主色调是很新鲜又很温暖的黄绿色，其中丰富的蓝绿、黄绿、橙黄、粉白色，则以不同面积和厚度和谐完满地铺展开来，像油画一般，色泽明媚饱满，层次丰富细腻。大概是因为傍晚柔和的黄光从碧蓝的底色中透出来，混合着绵密白软的层层云絮，被还未散去的雨雾折射开来，变得异常瑰丽奇幻。

　　她正贪婪而陶醉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美景，没想到赵靖云已缓缓转过身来，雪白的校服衬衫被黄昏的阳光和榕树的碧色映成了淡青，高挺的鼻梁、削尖的下巴、平直而有弧度的唇线、起伏的喉结和颀长的身板都被镀上了一道清晰的金线。看着她呆怔的神情，竟一反常态没有打趣她反而是朝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沈清安，好久不见。”天空一瞬间就成了他的背景，他成了这幅画的主角，立在这黄昏的光影里，既和谐又耀眼。

　　沈清安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想要奔过去倚着他的肩膀痛哭。但她终归是什么都没做，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晚自习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立马条件反射地撒开腿向教室门口奔去。坐定后，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1班和8班根本就不顺路，而且赵靖云做事从来都有提前量，每次都会早到，一定不会踩点上课。难道说，他是在等自己？可惜自己不给力，又差点迟到，没给他哪怕一分钟的谈话时间。

　　“课本收起来，随堂测。”地理老师完全不管一众同学的抗议和唉声叹气，已经在发卷子了。沈清安也就很快忘了刚从那不甚确定的推测，开始认真扫视考题。

　　下了晚自习，刚出萃英楼的铁门，一个身影就迎了上来：“沈清安，一起走吧。”
　　空气里蔷薇花馥郁的甜香，和着夏夜里的凉风清露，美好得像一个令人沉醉的幻梦。赵靖云合了合眼睛，深呼吸，连带着沁入心脾的，还有身边沈清安淡淡的沐浴液的香气。
　　“听说你决定考艺术了？”
　　“嗯。你消息真灵通。”
　　赵靖云心说，其实也不是我消息灵通，不过是经常下午下了自习特意绕到你教室外都看不到人，有次去教务处跑腿经过画室看到了个背影，因为不是很确定，下午堵了王鹏举才问到的。本来晚自习前就想找你本人问个明白，谁想你又本性难移的迟迟不来。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说考艺术是学不好文化课的人做的无奈之选吗？”
　　“我就是学不好文化课的人啊，我的数学，你懂的。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很随便很无所谓，但这次不行。我必须上一流高校，最好的批次，我不能复读。我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绝对理由，没有第二次机会，不能有任何闪失。不学艺术的话，可能一个不稳，就去了二本。但现在无论是术科还是学科，我都是一等一的拔尖，有绝对的胜算。”

　　“干嘛把自己逼得这么绝？这不像你的作风。”
　　“家里等我考完高考就要搬走，我总不能留在这里复读，拖后腿。再说我本来就喜欢画画。”
　　“等等，难道要搬去别的城市？”
　　“嗯，大概是广州。”
　　“为什么？”
　　“父母换单位。”
　　“那，以后还回来吗？”
　　“不知道。”

　　赵靖云愣了愣，俩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找了话题开口：“学艺术是怎么个考法？”
　　“这个学期末术科统考，下个学期开始再考省外高校。然后跟你们一起高考，只是分数线不一样了。”
　　“那还不到半年了，请老师了吗？”
　　“没有，请不起。”
　　“怎么？我记得你家条件不错的呀。
　　“出了点事，急需用钱。”
　　“什么情况？”
　　“你还是别问了。”

　　“那好。可是我听说学艺术请老师很重要。”
　　“确实。不过我都学画八年了，学校又为艺术生特别办了辅导班，也开放画室，有老师指导。”
　　“也是，你底子好，拿过那么多奖，应该没问题的。”
　　“辅导老师是初中教我们的陆老师，他挺喜欢我，之前比赛也是他指导的。我觉得挺好。”
　　“那，加油。”
　　“嗯，加油。”

　　话说到这里，赵靖云觉得已经难以为继。沈清安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挤牙膏一般问一句答一句，而且每句答话都没有引出下一个话题的意思。今天的她太安静了，那是一种满是悲伤的安静，悲伤得连空气里的甜香都变得酸楚，连道旁沾了露水的蔷薇都是敛眉低首泫然欲泣的模样。是心里一定有呼喊不出疏解不了的钝痛才可能蔓延出的那种满是悲伤的安静。他开始恨自己没有身份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宣泄的出口，给她窝心的安慰和坚实的依靠。

　　“我到了。”拐进巷口时，沈清安终于主动说了一句话。
　　“啊？噢，那好。那，有机会下次再见。”
　　“嗯，再见。”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夜色里，终于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沈清安，加油！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小巷里没有传来回答，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只是他的声音在巷子里荡了荡，留下了依旧嘹亮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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