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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玖)长夏
不想安西这一去,竟去了许久,忽忽寒冬已过,春日又来,那荒突突的长夏草原渐渐长出一面嫩油油的草茬来,放眼望去,毛茸茸的青草地在天光之下愈发勃勃生机,见之令人欣喜,过了一冬的兔子从洞里钻出来,撒了欢儿的在草地上飞奔,啃吃青草。
流川一整个冬日每天早起练功,待到肚饿,便返回帐篷里,取了安西挂在篷子里风干的兔肉丢在铁锅里煮来吃,过了晌午再去练功,晚上天黑再就着月色练几个时辰搏击,随即睡去。他自幼长在中原,中原士族讲求饭食华美,汤羹肴俱备,那兔肉悬了好些时日,每天吃来,甚为无味,好在这孩子心地质朴,对身外之物毫不记挂在心,既有的吃就再不求其他,只贪恋武学,安西走后这西岭之境也无人同他讲话,也无人同他作伴,只把那沉默寡言的性子,倒修的十足。冬去春来,安西仍未返家,流川小小孩儿无人无友,蒙安西收留,老头脾气自然古怪,流川却难免有依恋之情。因此每日早晨练完功,自会去外头走上一段,四顾相望。
这日练罢剑招,只觉天气暖洋洋的甚是熙和,一轮太阳透着帐篷顶映进来,照得地上的皮毯子上都是光晕。流川便将头上小帽丢在一边,脱了毛皮的小袄,只着一件长袍,走出帐篷去。
他此时年已近十一岁,许是日日练功,倒不似初来此地那般苍白羸弱,身量颇长高了一截,安西冬日里给他制的长袍原先还覆在靴上,这忽儿也短了,月白的袍子角翻飞,露出靴子尖来。
他在草地上慢慢走了一程,便席地坐下,看四周青草繁盛,万物复苏,阳光抛洒,连那结了一个冬天冰的洛溪水也兀自潺潺流淌,发出清脆水声,心中当真平安宁静之至。
如此默然坐了片刻,不远草地上忽而动了一动,一只灰毛兔子正竖着耳朵,离着流川七八步远啃着草根。
流川漆黑眼珠瞧着那灰毛小兔,瞧着它肚皮甚肥,想来冬天定是食得饱饱的睡着,不禁颇觉有趣,当即慢慢站起身,屏气凝神,朝那灰兔走去,原是想近些瞧那兔子摸样,熟料才方一动,那兔子立即警觉,撒开四蹄,往远处飞奔而去。
也是他小孩子心性,立时生出几分好胜之心,将嘴角一撇,脚尖一纵,身形轻跃,去追那兔子。
他平素练功,并无一个对手切磋比较,丝毫不知自己武功究竟怎样厉害,此时去追那兔子,腾跃之间,身体轻巧之极,只消片刻,已跑在那灰兔前面。
那兔子自然不肯被他捉住,旋即猛然转身,又往别处逃奔,流川身子在半空中飞转,仍旧追他,几个来回,兔子均是逃脱不及,正是要打转儿,流川往前一扑,双手按在它毛乎乎的身上。
那兔子陡然被擒,四脚乱蹬,只想逃走,少年细细的手指双手合力抱住它,一个翻身躺在草地上,将兔子举起来,瞧着它瞪着眼睛无可奈何的样子,漆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便在这时,一阵马蹄飞腾之声已到近前,那马跑得甚快,马上之人许是未料得忽然出来个少年,急急拉住缰绳,马嘶鸣数声,前蹄在地上踏了好几下,才住了脚程。
马上之人当即朝流川喝了一声,嘴里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什么名堂,却一句也听不懂,只口气颇为凶恶。
流川从地上跃起,将兔子抱在怀中,冷眼看他,倒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头发极短,脸阔鼻方,双目如炬,正瞪着自己,见流川望来,嘴巴里又咕哩咕噜,说了句什么。
此刻又有几匹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之人相貌各异,打扮衣着倒同这汉子差不多,一行人都在流川身边停下马来,开口询问那汉子,也是叽里咕噜,不知所云。
那帮人互相说了片刻,就都转头往后面瞧去,流川顺着他们看,只见不远处另有一马飞奔着往这边骑来,那马颜色极好看,宛如洁白的云朵一般,马匹飞奔,就如云朵飞腾,显是上好的良驹。
那马脚力更快,须臾之间已到这里,马上坐着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双眉浓而长,鼻梁高挺,丰神俊秀无伦。他似乎一路骑来都在微笑,嘴角眉梢,都带着亮晶晶的笑意,着实温润之极。
这少年停了马,眼睛已瞧见流川,长长眉毛先是一扬,露出讶异之色,旋即从马上跳下,牵着马走到流川近前,上下打量他,旋即开口道:“你是汉人?”出口却是汉话。
流川乌黑的眼珠瞧了瞧他,见他眼睛清亮眉眼弯弯,也不知何事这般好笑,将嘴角一撇,懒得理会他。
这少年却并不着恼,仍旧弯着眉梢道:“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等了半晌,见流川不搭理自己,不由得有些讪讪的,伸出手去摸了摸鼻子。
他身后那些青年平素里见他都是如何如何讨人欢喜的样子,今日吃瘪,甚是稀奇,再看仙道讪讪的,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仙道脾气倒极好,被笑话也不恼,朝流川眨了眨眼睛。
那个黑发的青年在马上扬声叽叽咕咕同他讲了几句,仙道回头答应,一群人扯了马缰,踢着马肚,飞驰而去。
仙道待他们走远,才又开口道:“黑头发的是阿拉格木旗旗主的儿子越野,短头发的那个是哲哲阿木旗家的植草,块头最大的是巴颜赫拉旗家里的鱼柱,你别瞧他狠巴巴的,其实心软的很。”一面说,一面扬起嘴角,向着流川道,“呐,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见流川仍是不答,这仙道将又黑又亮的眼睛转了一转,笑嘻嘻的凑近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看你比我年纪小,可不能就此占我的便宜呐。”
流川性子最倔,受不得激,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将小嘴一撇,冷冷哼了一声道:“流川枫。”暗自里翻个白眼,心想是你自己啰嗦个不停,谁爱占你的便宜。
他既报了名字,便抱着怀中灰兔往自己帐篷走去,谁料那仙道牵着马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流川停身,转头去瞪他。
仙道似是就待他转头来看,当即将马丢在一旁,自己跑到流川面前,笑吟吟道:“流川,你可算理我了呢。”
那流川回头,不过是嫌弃他跟在自己身后,实实算不得“理会”,因此听仙道一说,反而到惹得流川一怔,长长睫毛垂下去覆住乌亮的眼珠道:“不准跟我。”
仙道笑眯眯道:“好,不跟就不跟。不过——”转折刚出,见流川抬腿又要往前走,伸手扯了小孩袖子,“流川我还没说完呐!”
流川性子单纯,哪里遇到这种曲里拐弯的人,自遇到仙道便一直在耳边咕噜咕噜说个不停,不由怒道:“白痴,你吵死了。”
仙道听他叫自己白痴,顿时伸出手来,去揪流川的鼻子,嘴角抿起来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教训他道:“小孩子可不能说哥哥是白痴呐!”
小孩顿时一双漆黑点漆也似的眼睛杀气腾腾的怒视仙道,突地运指如风,细细五掌直点仙道胸前。
这却是安西所授搏击术中最浅显的入门,习武之人讲求气贯周身,元神凝于一发,这一招叫做送君千里,借力使力,叫面前的人飞出丈外去。流川年幼,力气尚不及,并不能使到十分,但也足以令仙道彰摔个四脚朝天。
谁知仙道见他一掌拍来,身形往后一撤,脚下疾退了寸步,足尖点地,凌空一转,便避开了流川这招。
他这一避非但力道运用极妙,于时于境当真也是把握得分毫不差,落到地上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只摆摆手道:“好凶,好凶!流川,我错了还不成么?”
流川一招既出,已知这少年身上怀有至高武学,他随安西练功,并无半个对手比划,此刻陡然遇到强手,岂有放过之理?将灰兔好好的放在地上,由着它跑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仙道,可比方才瞧的认真许多,随即退后一步,冷然道:“你会武功。”这句话说的笃定之极,停了一停,又道,“那正好比试。”
话音堪落,少年身形已动,纵跃而起,左手凝神,运力于指,旋即身影一晃,直逼仙道额头而去。
仙道见他身影纤细,于半空中飘忽而来,月白长袍纷飞,漆黑头发飘舞,真有如空虚幻化一般,然一道劲气却也直袭而来,当下身子一摆,使了个穿山之术,只等流川一掌拂来,就如同被风吹开四五丈般,飘然而过,落在别地。
流川这一招乃是搏击术之九,送君千里终有一回,春风拂面为君洗尘,此乃洗尘拂,看似柔和之极,宛若给人拂去衣衫灰尘一般,暗含着八道机辨,稍有不慎,便要着了道,仙道使穿山术,身子打横,躲过流川这一掌,再使过云雨,扶摇而去九万里,也是以柔克刚的招式,借着出招之人的力道化险为夷,置于安全之境,再做他招。
他这招变通之巧妙,当可谓灵犀一动。
旁人若是连番击不中,难免会生出些怯意灰心,而流川心地单纯坚韧,自与旁人不同,既两击不成,少年漆黑眼睛光芒更炽,竟如霞光般明媚生辉,透着隐隐的雀跃之喜,仿佛能遇到这般强的对手,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仙道本来玩笑之意甚浓,待瞧见流川眼睛,却不由心中一窒,暗道:这小孩子眼睛生的真好!
流川哪容他胡思乱想,第三招已至,这番变招,化掌为拳,乃是搏击之术的后十招之一,是安西由陶渊明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中所悟,其姿容清雅莫名,先以掌轻抚,腰上凝力,做折菊之姿,实为攻对手下盘,暗含着脚上功夫,流川年幼,使来仍有稚气,但他身子纤细,衣衫素雅,黑发雪肤,这般清清雅雅中暗自含着的机关变化,若是寻常人,自当呆看他身姿,着了道去。仙道见他出招,已知此招甚险,见他细细手指轻轻拂来,当即做了个劝进酒的姿态,袖子一展,手腕翻飞,去拆这招,下盘也不敢怠慢,流川足尖来踢他膝上穴道时,身形翻转,与空中一转,已到流川身后。
他虽躲过这招,却还未完,流川凌空而起,下半招竟已攻来,这“悠然见南山”之意境更古旷深远,半空之中的少年衣袖如云,淡然举目,然而腰身突变,半空中堪堪一折,身子旋即翻飞如梭一般,一时只见流川月白长袍飞舞,半空中白光四起。
仙道自小跟着师傅练功,却未见过这般飘逸轻灵的招式,他与流川对了数招,已知这小小少年身上武学极深,此时再见他使的这等招式,不由得微微扬眉,这却慢了一拍,流川一掌飞来,当即摔个结实。
小孩在半空中翻身落地,看到仙道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衣上尘土,当即翻个白眼道:“白痴,发什么呆!”小小嘴角一撇,样子甚是可爱。
仙道初一时见他,不过是个寻常汉人少年,一张小脸甚是淡漠,只眼睛奇亮,吸聚星辉,叫人忍不住去看。此时流川一双眼睛比初见时更为晶莹剔透,再将小嘴一撇,木然冷漠的一张小脸倒也十分生动起来。
仙道见他嗔怒,就朝他做个揖,弯着眉毛道:“是我输了。”
流川将头一摇,认认真真回他道:“不,是我输。”方才那番过招,小小的少年心中已懂得,自己所学,招式上并不落于人,然随机应变以招应招却实不如仙道。他心地最是单纯明净,既不如别人,输了比试也没什么打紧,一面说一面席地坐下。
仙道也在他身边坐下,支着头朝天上看了半晌,这才开口道:“流川,你方才的招式是你师父教你的么?”
流川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安西究竟算不算是师父。
仙道见他对自己点头,表情甚是柔和,不若初见时那般冷冰冰的不爱搭理,心中顿觉欢喜,当即又道:“那他定然是一顶一的大侠了罢?”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眨了一眨,小小脸庞上露出些茫然之色,奇道:“大侠,那是什么,很厉害么?”
原来他和安西习武,就只知安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这西岭又无人认得安西,又无人称呼,并不知大侠是何物。
仙道顿时一愕,旋即笑道:“没什么,我师父也说,大侠不过是空物罢了。”待说到自己师父,不由得去摸了摸鼻子。
原来仙道每回同旁人说起自己师父如何如何,旁人必然相问他道,既然你师父教出你来,却不知名讳叫什么,是什么来历。偏生仙道五岁时被那老头收去做徒弟,武功自是学的一分不差,那老头脾气怪异,来时不通名,去时不通姓,他竟丝毫不知自己师父的名讳来历,更不知从何说起,故而如此这般,人人都当他胡说八道,即不肯说出师父的名讳,便实言相告就是,何必拿旁的搪塞。
如今他既又扯到自己的师父,顿时转眼去看流川,生怕流川也这般好奇相问,他却答不上来。草原牧民生来豪爽亲切,不爱遮遮拦拦,倘若流川也当他搪塞,岂不糟糕?
熟知流川只听他说什么空物,并不明了。略将头点一点,唔了一声,就无下文,长长睫毛微微合起,瞧着地上,安安静静,也不知再想什么。
仙道心中更为欢喜,忍不住道:“流川,你真好!”
他话音未落,肩上突的一沉,转头一看,登时失笑,原来那流川不知何时竟打起盹来,许是低头甚是不舒服,索性将脑袋搭到这边,借了仙道的肩膀一用。
仙道心中哭笑不得,轻声喊道:“流川,流川?”声音柔和。
小孩将脑袋动了动,口中咕哝道:“不许吵……揍你……”鼻息沉沉,已睡得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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