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宣

　　次日，万物已笼在一片银白之下。松软的雪地，一步就陷进去了，前来看比赛的人有许多，大多都是贵族子弟，洛雅公主派了满尔拉马术最好的一个女子来跟我比试，听说是鄂尔将军的夫人，我倒不怎么在意是谁和我比试，只要像平常训练一样就行。那夫人还没来之前，我先试了试弓弦，再察看了一下羽箭，顺便检查一下马有没有被动过什么手脚，一切安妥后，才放心地上马。为了方便，我今天特地穿了件湖绿色绣并蒂莲花样的骑装，简单大方。等了许久，那位夫人才姗姗来迟。
　　她驾马而来，可姿态慵懒，速度缓慢，略显悠闲。她一身墨色，从一片银白中缓缓而来，倒像是水墨画中走出的女子，她样貌平平，但暗藏霸气，一眼看去，就是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当然，因为年岁之因，她还带有几分成熟老练的感觉。她向安华尘和汗王行了礼，便径直朝我而来。
　　“姑娘，你年纪轻轻，恐怕力气不足，是否需要我让你三箭？”不知何时，她已和我并排，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我低头轻笑，道：“夫人客气了，比试还是公平为好。可以开始了吗？夫人。”鄂尔夫人一声冷笑：“呵。”紧接着道：“开始吧。”随着士兵的一声发令开始，我即刻扬鞭划破空气，打在马身上，随后是同时打破空气的两个叠加在一起的女声：“驾——”我手紧攥缰绳，腿夹紧马肚，以加快速度。满尔拉的草原广阔，几乎没有树林，我们只有比试射鹰或雕，之前天空中本是没有鹰和雕的，只是满尔拉有专门驯养此类动物的人，便用哨声把它们引来，我一听到它们的声音，即刻抽出羽箭三支，挽弓射向天空，此刻腿是紧紧夹着马肚的，以防摔下马。我余光瞥见夫人只发了一箭，却是一箭三雕，我不禁有些佩服，可我绝不能就此泄气。我又抽出两支羽箭，对准天空射出，只听到四声叠加在一起的哀鸣，便是直直坠下的没有生机的雕。她能一箭三雕，我就不能两箭四雕？周围的一切都被我忽视，此刻我只专注于射落天上翱翔的猎物。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的鹰雕越来越少，而我和夫人依旧是不相上下。夫人后来是一箭接着一箭，未尝有间歇，我也不敢有丝毫松懈，是三箭、两箭地交替。不知不觉，天空中仅剩一只鹰，而我和夫人所捕获的数目是一样的，这是定胜负的一箭。正在这关键性的一刻，一道冰冷的男声打破僵冷的气氛——“看来本王错过了一场好戏啊……”这声音好熟悉，我不由分神，朝说话的人看去，还没看清，就听到一声弦断之音，立刻回过神来，只见是夫人发了最后一箭，把弓弦都拉断了，正一脸挑衅地看着我。我心下骇然，只能赌一把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一招。我迅速抽出最后一支箭，用足全身的力拉满弓，朝着那只鹰，同样是那支箭，在弦快断时，立即松手，箭猛然射出，弓弦不出所料地断了，因之前过于紧绷，此时弹力极大，弹在我的手背上勾起一线浅浅的血丝，虽只是浅浅的一线，但疼痛是不假的，恰恰拉弓的手臂也没有力气，只能垂落在腿上，只能用一只手握着缰绳。再看半空中，我的白羽箭直接穿破夫人的黑羽箭，直直射向那只鹰，全场愕然。
　　夫人也是略带诧异地看着我，我看着一地的死雕、死鹰，血在白雪中更是显眼，不，是刺眼。只听到有人报数说：“白羽箭三十一，黑羽箭三十。”我才恍惚回过神，走到安华尘和汗王面前，汗王赞赏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赏了我一把牛角弓，我叩谢其恩。“姮萱，这是景亲王，刚刚才到的。”我起身后，安华尘便跟我介绍坐在右边的第一个男人，我向他行礼：“景亲王万安。”我想他应该就是刚刚那个分散我注意力的罪魁祸首，既是刚刚才到，又是王爷，那必定是他。我一想到都是因为他险些输掉，看他时，难免有些敌意。当我细细打量他时，我彻底惊讶了，他的眼睛和华尘很像，都是黑宝石般深邃，可是他的面部轮廓带着几分冷毅，几分凌冽，更添几分冷酷的是他那薄唇，微微勾起时，令人泛起冷意。他的眼中带着漠然，暗藏着睥睨天下的气势，他尽力收敛着，可是那种由心而发的欲望，是不可能完全收敛起来的。不过，他怎么会来？皇上不是安排他留在帝都辅政了吗？难道……
　　“你倒是有点能耐，就是不够专心。”他冰冷的声音响起，让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太冷，彻寒如冰。
　　“多谢王爷点拨。”我又一行礼，便退回上官姐姐旁边的位置坐下。我怕我再继续跟他说话，都会冻死的，可是他的声音好耳熟，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过。“你的手受伤了。”上官清冷的声音唤醒陷入回想的我，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然后笑着摆摆手道：“没什么大碍，一点儿小伤而已。”说罢，我便从袖间取出绢帕，捆在伤口上，可能因手冻麻了，我也没什么疼痛的感觉。“何必那么争强好胜呢？”上官姐姐的语气隐有责备，却让我感到温暖。最后那一箭，是欧阳胤教我的，不过他告诫我说，不到非用不可时，切不可用。一怕得罪对方，而是女子力气不够大，射这一箭，恐怕要歇良久才能缓和射下一箭。兴许如上官说，是我争强好胜，也兴许是，不想给玄朝丢面子，不想给他丢面子。想到此，不由抬眸看向他。岂料，他正看着我，四目相对，情意流转其间，我抿嘴笑笑移开了视线。
　　“该我上场了。”上官的语气总是这样淡淡的，似乎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说罢，她直接起身走出席间，她的背影，依旧那般傲由骨生，一袭银红百褶裙，在这扬扬白雪中，这一抹红，耀眼夺目，这抹红，恰似傲雪红梅，冷处偏佳，别有根芽。
　　洛雅公主手持一对短刀走上场，而上官姐姐选择了她最拿手的长枪，一脸平静。二人默契地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开打。洛雅的第一击毫不留情，短刀直指上官姐姐的腰部，那抹红影只微微一闪就避开了一击。白雪中，一抹红影翻飞其间，她手中的长枪划破空气，挑起地上的雪沙，锐利之处直指洛雅公主的要害，每一刺都毫无迟疑。洛雅公主扬长避短，多次尝试近距离攻击，但每次都被上官姐姐躲过。不知何时，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二者身上，而二人却浑然不理，短刀和长枪早已锋芒毕露。上官姐姐趁洛雅公主攻击她时，迅速将长枪插入缝隙之间，“叮——”的一声，那对短刀被打飞在半空中。恰逢此刻，上官一个转身，腿高抬起，踢向洛雅，右手却猛地掷出长枪，那一刻，全场都是吸气声，所有人都替洛雅心一紧，而我却轻笑了一声。上官姐姐总是优秀得让人眼红。她的腿并没有真正的踢到洛雅公主，只是脚尖正指着洛雅公主的脖子，而那被掷出的长枪，在雪中穿破那对短刀，稳稳钉在搭台子的长柱上。
　　一瞬，掌声如雷贯耳。
　　上官立即放下腿，对洛雅公主作揖，道：“方才多有得罪，公主大人有大量，望公主原谅。”洛雅公主看着上官，眼中有诧异，有恼怒。还有些什么，就看不太真切了，毕竟雪下得太大，不是事事都看得清的。良久，才听到洛雅的声音响起：“比试是以公平为基础的，你又有何罪？我输了，你赢了。这是事实，毋庸置疑。哪有胜者向败者请罪之礼。另外，我为我之前所说的玄朝女子连水都不如而道歉。今日，你们让我刮目相看。”果然是满尔拉的女子，敢作敢当，爽快真诚，这一点，是我最欣赏满尔拉女子的一点。
　　“今日，满尔拉的洛雅公主、将军夫人，以及本朝的上官郡主和姮萱郡主都让朕刮目相看，相信诸卿也同朕感。四人各赏一对和田玉玉佩。”华尘开口结束了今日的比试。
　　瞧着天色渐黑，必定又是大宴一场，宴席还未开始前，我先开溜了，反正吃饭前总少不了官官吹捧，实是无聊，我先出来透透气再回席也好些。我漫步走在雪中，雪还未停，我又懒得撑伞，遂披了件织锦羽缎斗篷就出来了。恢复了知觉的手，这会子才感觉到几分疼痛。我抬手，解开捆着的绢帕，之前本是浅浅的一线血丝，可能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较之前裂开得大了些，这周围的溪河都凝成冰了，我上哪找水来清洗啊。我看了看地上的雪，也没多想，直接蹲下身，抓起雪就压在伤处，“嘶——”由于冰寒刺骨，不禁吸了口冷气。实在受不了了，冰死人了，我猛地甩掉手上的雪，再细看伤处，血已凝结了。我又把绢帕浸在雪里好一会，才把湿的绢帕捆在手上。
　　我正欲起身时，才发现腿麻了，竟没力气站起来，心底大叹一声倒霉，遂直接坐在雪地里，等腿缓和些再起来。突如其来的冰凉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没多久我的注意力就被这磅礴雪景吸引了。这白色无边无际地向远处蔓延，万物纯白，这顿然只有一种色调的世界，简单，直白，没有复杂，没有遮遮掩掩，万物有灵且美。
　　我伸出手，想要接住雪花，可它们遇手即化，我接到的不过是它们的尸体，谢娘别后几人懂？雪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它们只是纵身投向大地，在这纷纷扬扬中，不过是幻象。
　　“原来我朝的郡主是这般不知礼节。”一个冰冷的声音猛然惊醒了我。我即刻站起身，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慌乱地看着来人。他披着玄色的斗篷，也没有撑伞，一脸嘲讽地看着我。
　　“景亲王万安。”我虽是恭敬地行礼，心里却是在咒骂他，每次都是他，可恶！
　　“一个女孩子家，随意坐在雪地上，真是不知羞耻。”他说话的语气虽然依旧冷冷的，可那种讥讽我还是听出来了。我忍，别以为你是个王爷有什么了不起的！哼，本姑娘气量大，难得跟你计较。
　　“连辩解都没有，看来果真如本王所言。”
　　“臣女没什么好辩解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见他唇角微勾，虽是在笑，却毫无暖意。
　　“若没有什么事，臣女先告退了。”我见他没说话，便自顾自的走了，走了老远才听到他在后面说：“你越是怕本王，越是躲着本王，本王越是要纠缠你。”这人实在是让人找不到词来形容了，真是无聊。

　　回到席间，宴席已经开始了，上官姐姐瞥了我一眼，道：“你去哪儿了？”我喝了一口热□□，道：“出去透透气。”上官姐姐闻言只是无奈地扫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我扫视了一圈四周，发现少了个重要人物，“洛雅公主怎么不在？”我开口问道。上官姐姐轻笑一声，道：“马上就出现了。”我一头雾水，正欲追问时，余光瞥见洛雅公主捧着阮走了进来。她向华尘和汗王微微行礼，随后开始用玉指拨动阮弦，乐曲开头悠扬，平缓祥和，时而缓慢，如行云流水，时而欢快跳跃，仿佛看见一只孤傲的仙鹤从天边彩云中翩然而至，轻柔，优雅。而洛雅一直保持着微笑，静姝之女，恍惚间我又听见那清爽的声音“洛神的洛，优雅的雅。”她的手指在弦上灵活地弹、挑、抹、扣、划、拂……
　　曲毕，她将阮交给丫鬟，跪在华尘面前。“起来说话。”华尘笑着说道。洛雅公主闻言便站起身。
　　“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回皇上，是《闲云野鹤》。”洛雅恭敬的样子让我有些不习惯。
　　“嗯，弹得甚好。对了，洛雅今年多大了？”听华尘问话的语气，我心下不禁有些酸涩，问那么温柔干什么？还问年龄，难道他看上她了？
　　“洛雅恰逢二八年华。”
　　“哦，正逢出阁之年呢。汗王，朕若替你做了主，你可会介意？”华尘虽是提问，可语气中有着不可抵抗的霸气。汗王笑了笑，道：“但听圣上做主，也是臣之意。”
　　“你看……瑞郡王可好？”我看了一眼瑞郡王，那个妖艳的男子，没有任何诧异之色，也没有不情愿的表情，只是自如地饮酒，偶尔勾唇浅笑。而洛雅，则是沉默地低下头，不知是否在失落。
　　“臣觉得倒是极好的。只是不知瑞郡王之意。”汗王虽是笑着的，但是他的声音却叫人听不出喜怒。
　　“得此佳人，实是臣的荣幸，多谢皇兄，多谢汗王。”瑞郡王闻言而起，虽面带微笑，但眸中毫无喜悦，也许这不是他所想的“佳人”。洛雅缄默良久，方抬起头，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见她好像朝景亲王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道：“谢皇上，方才洛雅高兴傻了，竟忘了谢恩，请皇上恕罪。”
　　“无妨。既如此，二人在回帝都后便择良日成婚，可不能委屈了洛雅，正室之位当属洛雅。”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心下却已明了他的想法。满尔拉的公主嫁给瑞郡王，外人看来不过就是桩佳偶天成的喜事，可是，这很明显，是一个拉拢满尔拉的好办法。次之，华尘曾告诉我，瑞郡王和他是一边的，那么是利于华尘，弊于景亲王他们的。华尘想得到，几位王爷自然也想得到，可是天子之意，孰敢反对？

　　只可惜了洛雅，成为一场皇位争夺的牺牲品。她是否还在憧憬未来的美好呢？那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子，如花般艳丽，似星般耀眼。“又在感伤什么呢？”上官姐姐清冷的声音入耳，我忙摇摇头道：“没什么，尽胡思乱想罢了。”上官姐姐本是走在我前面的，不知何时，竟慢下来，和我一并漫步在雪中。“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奇怪。在不清楚自己的前路是如何时，何必为他人的命运是否曲折而忧愁，而感伤呢？姮萱，没有人不是如履薄冰地前行，前面就算是一片黑暗，也要走下去，因为一旦停下来，脚下的冰裂开了，掉下去便是再也上不来了。所以，他们不能反抗。”上官说这些话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地缓缓走着，一眼都没有看我。
　　我知道她的意思，没有经历过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我没有回答她，我们二人沉默地走着，不是尴尬，是默契。
　　“你找本王所为何事？”我和上官姐姐走进了扎营之地附近的树林，没走多久便听到前方有声音穿来，是那熟悉的如冰一样的声音，他来这干什么？我们顿停了下来，躲在一颗树后，不敢出声。
　　“然哥哥，你希望我嫁给别人吗？”是洛雅公主！她和景亲王？
　　“与本王何干？”该死的景亲王，你温柔点会怎么样啊？
　　“然哥哥……你的心思难道和我不同吗？”洛雅的声音略有些哽咽，真是个痴儿。
　　“洛雅，本王从未喜欢过你。”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些，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
　　“这没关系的，只要然哥哥娶了我，相处再久一些，就会有感觉了，就会喜欢的啊。”
　　“那只会是习惯，与情无关。你莫要飞蛾扑火。”
　　“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
　　“本王清楚地告诉你，无论如何，本王都不会喜欢上你。”
　　“然哥哥心里有人了吗？”
　　“没有。永远都不会有，就算有，也不会是你。”
　　“你可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毕竟我要嫁的人……”
　　“不必。本王不会做小人之举。”话语刚落，他便转身走了，走得决绝，似乎不认识他身后那个黯然伤神的女子。我和上官姐姐一直待到洛雅公主离开后才出树林。其间，我和她都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会成为秘密，烂在心底，不能说出去。突然间感到庆幸，因为想到我和安华尘是心意相通，相比他人，真真是幸运。这世间最幸运的事莫过于，你所爱的人也正深爱着你；这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你最深爱的人最在乎的人永远不会报与你相同的心意。
　　只有他“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他才能懂得那女子的满心爱意，可懂得不代表爱上。正如他所说的，即使他娶了她，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最终于他也只是习惯，与情无关。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兮，悲兮，哀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