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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夜（上）
CHAPTER 9.玄夜
他还记得这片大陆最开始那番光景。
他自云雾中而生，睁开眼睛的时候正是子夜，天地一片漆黑，零星的光从远方闪烁着，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他浮在云中，皱着眉头看自己那双少年人干净的手，总觉得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在云上站了一千年，看日落又东升，看山川徐徐而变，看无数生命之火燃烧又熄灭：有些朝闻夕死，有些谨言慎行，有些如痴如狂视死如归。自己靛蓝色的头发刚开始只是及肩，现在已经过腰，若不是自己一身的灵力都要通过它积累，断一寸都是不舍，早就铰了大半，哪里还用得着现在每日都被过长的刘海戳着眼睛。那个同龄的红衣少女曾来看过他几次，对着自己那头随便散着的头发摇头不已，送了他一根束发的明黄色绳子，坚持说是从羽族那里寻来的宝物，然后微微红了脸，忙不迭又返回了南方。
他对着手里明黄色的缎绳勾了勾嘴角，这时候又听到有金戈声隐隐传来，于是随便在头上绑了绑，化作龙形，潜下云层。
地面上正拼杀的人看着他的正身，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些惊慌之下丢了手里的武器，忙不迭跪地叩拜起来；一时间竟是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原本交战的人都乱作一团。他大感无趣，掉头便返回了去，中途才小心变作人形，一步步再朝那里走去。
只是自己平日里总是在云上懒散着，日行千里早已成了习惯；这时候用自己的双腿，学着那些人类的姿态，硬是走了千余里的距离，等到了那里，早就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只见目力之内，遍地里断肢残骸，折断的兵刃倒插在淌着血水的土里，连空气中都还没有消散那股肃杀之气。不远处被焚毁的村子仍遍布着一股难闻的焦味，混着血腥气和铁锈味，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了起来。
虽说自己被誉为主战事的凶神，但那不过是人类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说什么龙行之处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所到之处狼烟四起云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传起来的，倒是流传甚广，以至于人类自己绘制他的形象，多是张牙舞爪，凶恶骇人的面貌。不过他自己不甚在意，偶尔在战场出现了几次，也不过借机排遣一下无聊的心情。说白了，不过也是郁闷太久，心胸也狭窄了，非要看看他人的狼狈模样才甘心。
他倒是有挥戈征战四方的念头，但自己本已经是四灵之首统领东方，实在想不明白心底里那种无功受禄的郁闷从何而来，又没有身为龙族的所谓自豪感，索性不再去想。
但无论何时，以人类的角度看这战后的狼藉景色，还是会有隐隐的不快。
他将周身的灵力收敛起来，慢慢朝那被毁的村子走去。还没踏入村口，脚下竟踩了个空，顿时落尽一个两米高的土坑中，原本铺在上面用来伪装的一堆干树叶扑簌簌落了下来，他脚底下滑一滑，好歹坑底土是干的，两手在旁边一撑，便稳住了身子，但身上原本素白的衣服上不是灰就是干裂的树叶，看上去颇狼狈。
他丝毫没有防备，这一下是彻底呆了，想自己自有意识以来何曾见人敢对自己这般无礼……设陷？就这种程度的？对方不仅胆子之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且看情形，这低级无聊没技术含量的程度也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
思及此处，他倒是不急着出来了，眯起眼朝上面看去，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是对方又一次让他失望了。只见那洞口边上小心翼翼露出一个七八岁男孩的脑袋，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
“那个……”他眨了眨眼睛，“十五枚铜板，我拉你上来。”
……
就像后人常说的，邂逅绝对是一场盛大的浩劫。就在时间场合人物都不对劲的情况下，四灵之首，人族、羽族甚或是白银大陆上任何一个有文化有品位有思想有道德的生灵都讳莫如深的传说中的苍龙殿下，觉得自己被打败了。
而且败得莫名其妙，堪称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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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钱。”苍龙掸了掸衣服的下摆，盘膝坐了下来，姿态优雅，跟满身的灰尘和更加糟糕的环境完全不协调，看得上面那少年眼皮一阵抽搐。
“……十枚也行。”
苍龙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索性靠着身后的洞壁，一副“你看这天色不早了我今晚就在这睡了这地方风景不错环境也清新你打哪来回哪去走好不送”……的表情。
上面的少年立刻就有点演不下去了。他本以为今天运气挺好，坑到了一个衣着光鲜两脚飘忽走路不看路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这人行为模式完全不顺着自己的思路发展，掉下去之后居然一不动怒而不跳脚三不哀求四不讨价还价，反而巨淡定无比地看着自己，看得自己冷汗直流压力山大，原本设想的一系列后续步骤此刻全部落空，现在完全是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我没钱。”苍龙抬了抬眼，心里难得起了点捉弄的意思，心说自己这可是实话，你以为哪个神阶的灵兽都像朱雀那个姑娘家，一天到晚随身带着一堆金银去人类的市场上换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这小家伙不信就算了。
“……”
“要不我给你画个押，你带去我住的地方，让我朋友来赎我出来？”
“……”
“对了，我住的地方可能有点远，你路上不妨穿厚些。”
“……”
“我说的真的都是实话。”苍龙坦诚地说，周身仿佛笼罩了一圈大义凛然童叟无欺的光环，衬着一身灰尘和枯枝败叶，只让人嗟叹不已，越发不忍直视。
上面的少年也忍不住掩面，只不过他心底里翻滚咆哮的都是——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咬死他……
请原谅一个少年无可名状的忧伤。对方的外挂开的太大了，这场兵不血刃的交锋只能以一边倒的形势惨淡收场，如果战败方连槽都不能吐，那未免也太悲剧了。
于是少年忍着不断抽搐的嘴角，黑着脸把自己用一条藤蔓系在离这最近的树上，趴在坑口伸出手。
苍龙抬头看着那张郁闷得一塌糊涂的脸，嘴角勾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弧度，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
他伸手在身边轻轻一撑，一纵身就自己跃出洞口。然后在那少年目瞪口呆的当口，手里虚转半圈捻了一个结，将那绳子中段挂在树梢上；那少年只觉得腰间一紧，下一刻就被拽到了半空，又变成了自己从上面俯视的视角，但角色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
“你这个混蛋！！！！！！！！！！！！！！”
苍龙再次掸了掸衣服下摆，心中有个正义凛然的声音忍不住冒了出来——你在干吗？恃强凌弱什么的，不是自己最不屑做的么？
管他呢。苍龙挑了挑眉毛，转身就朝外走，听着背后那少年羞愤交加大喊大叫，连头都没回。
就当替他家人管教管教好了……苍龙在路上隐隐听着对方已经开始玩命诅咒自己路上被人抢走路落水里睡觉都会鬼压床，嘴角还是抽了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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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是被一股香味刺激醒的。
他先前被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气的半死，自己难得发善心要拉他出来——虽然最开始是自己挖坑让他掉下去的，但这是两码事——对方居然反过来把自己挂在树上，而且就这么扬长而去了？真是世风日下啊，俘虏什么时候都这么没有职业道德了？绑票讹诈什么的难道已经落伍了吗？！？！？
他骂了半天还是累得睡着过去，梦里只记得自己追着一只香气四溢的烤兔子上刀山下火海，直追的天昏地暗还是差一只手的距离，直让人挠墙不已欲哭无泪。
他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就看到那只自己追的不知道有多辛苦的烤兔就居然又到了那个混蛋纨绔手里，此时早已经入夜，暮色四沉，而对方面前一个火堆，架着本应是自己的美食，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自己，那表情坦荡且诚挚，意思很明显——想吃就下来，只要你下的来。
少年再一次忧伤了。
苍龙微微一笑，倒是很满意对方的反应，开口便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愤愤道，“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黄口小儿，不敢劳您挂念。您家不是还挺远的么？拜托您赶紧打哪来就回哪去吧。谢谢您嘞。”
苍龙知道他还在记恨自己先前骗他，心下也是不恼，听他到说自己茕孓一人，伤心之色一闪而过，不像是撒谎，神色冷冷的，倒是让自己心里蓦地一紧。
他看了看那少年，只见对方面上挂着讥讽的神色，眼中却像是有薄冰覆盖着，看不真切，只觉得有隐忍之意缓缓在下面流淌，一时间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既熟悉又陌生，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曾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这少年眼中竟隐隐找到了。
他松开绳子，看着那少年诧异地朝自己看来，勉强一笑，兀自负手要离去。却被那少年一把拉住了袖子。
“这兔子是你捉来的，我虽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嫉恶如仇虽然肯定比你强点不过总而言之不是什么好人……但基本的道义，我懂。”
那少年眼神炯炯地看着他，映着旁边的火光，让人忍不住屏息凝神，脚下自然没法再离去。
“你虽然可恶，但最开始我讹你在先，你没杀我，这本就是大度；我虽然已经打定主意日后也要报复回来，但终究不是现在。”
“以前有个神棍看到我就叹气，说我一生下来就缺了一魂一魄，本来极好的命格被冲的七零八落，注定一生坎坷。”
“我不信这些鬼话，但也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孤儿，心底里认定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家很大也很漂亮……明明都是些刻骨铭心的人和事，可惜我就是想不起来，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日子久了连脑海中隐约还记得的一点面目也模糊了。”
“你看起来虽然非富即贵，但那种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的表情，我熟悉到几乎要憎恶的地步。”
“我看见你这张透着郁闷的脸就觉得亲切，本还想与你交心，但见你如此不坦诚，询问别人名字之前都不先自己透露姓名，我又何必跟你装出一副诚挚的表情来？”
苍龙听这小子拐着弯骂他，光是日后要报复之类的话就说了好几遍，忍不住嘴角又是一阵抽搐，苦笑道，“我这才知道，你除了喜怒不定之外，还是个话唠。”
那少年的脸色腾地就涨红了，连带着脖子都快烧了起来；苍龙当机立断伸手一把捏住他脸颊，扯着往左右带了两三次，听着少年跳着脚又要抓狂，这才松了手，看着那上面红色的印子，心里这才平衡了些。
“我生于日出之前，你就叫我玄夜罢。”
那少年揉着脸的手停了下来，眼中明显有一股惊疑的神色闪过，迟疑了片刻，觉得对方不是在骗他，而且自己想半天也没能记起内心对这名字莫名其妙熟悉感从何而来，只得叹了口气，期期艾艾地躲闪了一下对方的眼神，道，
“我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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