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素

　　直至身体完全养好，在管家秦叙的提醒下，绢素才发觉自入关府以来，她从未出过这院门半步，连去给老爷太太正式的请安都没有请过。这一日，在管家秦叙的安排下，绢素梳洗完毕，准备正式给关府的主人关居尚和他的嫡福晋佟氏请安。
　　关居尚，当朝吏部侍郎，正白旗，官居二品，这些年在朝中受到重用，混的风生水起。除了嫡福晋佟氏和侧福晋瓜尔佳氏，关居尚还娶了四个姨太太，这些女人按进关府的先后排序，绢素是关居尚迎娶的第六个女人。在关居尚的六位妻子中，侧福晋瓜尔佳氏以及三姨太、四姨太红颜薄命，不是病死，就是抽鸦片而死。现在，这府里就剩下了嫡福晋佟氏、五姨太宝瓶和六姨太绢素三个女人。
　　天还擦着黑，绢素就被秦叙引着来到正房的院落前，下人挑了帘子让进绢素，边禀报：“六姨太来给老爷太太请安了。”
　　绢素窃窃地走进屋内，只见面对门的大炕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个中年人，绢素瞅了一眼那中年男人，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还是那张布满褶皱的脸，正就是那晚在他床前的男人。那中年男人穿着朝服，顶戴花翎齐全，仔细望去，面容比那夜稍显祥和，嘴角竟然还挂着浅浅的笑。旁边那中年妇女，想必就是嫡福晋佟氏，她纹丝不动地端坐于炕沿，面无表情，脸色稍显苍白，乍一看就像一尊塑像。绢素见了二位，忙垂下眼帘，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绢素给老爷太太请安。”说毕学着满人的礼仪冲着二位行了大礼。中年男人嗯了一声，佟氏才缓缓说道：“起来吧——”那声音拉的很长，像是被冰冻过一样，没有起伏。
　　秦叙示意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绢素这才看清原来这屋里还有另一个人，“姨太太，这位是五姨太。”秦叙介绍到，五姨太此时正端着一盏茶细细地啜，“给五姨太请安”绢素忙起立，冲着一旁的五姨太行礼。
　　“哎呀！行什么礼呀，都是自家姐妹，快坐快坐！”五姨太一把拉过了绢素按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快，给六姨太上茶呀！”五姨太的声音伶俐泼辣，那高八度的嗓门在院门外都能听见一二。
　　茶很快就上来了，除了五姨太东拉西扯的谈话，这屋里的其他三人都很少说话。不一会儿，帘子又被仆人挑起，一个穿青色袍子的男子鱼贯而入。“给阿玛额娘请安！”那男子的礼行的很是利索。
　　炕沿上的佟氏终于有了些表情，“我的儿，快到娘这里坐。”她终于绽放出一丝微笑，眼眉顿时充满慈爱，拉过这位青衣男子。
　　绢素的心，咯噔一下再次提到嗓子眼中，他偷眼望过那青衣男子，青色的袍子上织满吉祥如意的回纹，腰间系着一道宽宽的玉带，辫子梳理的整齐有秩，辫尾打着一朵暗红色的如意结。再看看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五官精致，这一点，到是像了这位佟夫人。这，是赫景吗？绢素的心中打起鼓来，眼前又浮现出记忆中的那位白衣少年。
　　“赫景！最近学里都教了些什么？”关居尚的声音略显严厉。
　　“回父亲大人……”
　　声音，就是这声音，在绢素的记忆中百转千回了千次万次，她已听不清身边的人在讲些什么了，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见到赫景，虽然有千百次的设计，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面对，慌张、心跳、无奈……顿时都积聚在她的胸口，憋的她快不能喘息。
　　“见过五姨娘！”赫景侧过身，向五姨太宝瓶问好。
　　“这是新来的姨娘，赫景行个礼吧。”佟氏淡淡地提到绢素，满屋子的目光又聚集到了绢素身上。
　　“六姨太，这是咱们的大少爷赫景呢！”五姨太宝瓶的大嗓门再次回荡在偌大的正屋中。
　　“见过姨娘！”青衣男子浅浅地作了一揖，目光扫过绢素的脸庞。绢素慌张地低下头去，半响没憋出一个字来。那青衣男子见绢素半响没出声，就又坐回了炕沿挨着佟氏窃窃私语起来。
　　这会子，大管家秦叙并其他两个管家挨个向老爷太太回了些什么事。绢素并未仔细地听进耳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几次将目光越过佟氏投向赫景，又一次，她的目光竟笔直的与赫景相遇，而赫景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很淡然的扫视了她，便收回了目光。绢素遂又低下头，默默地听着无休止的奏事。
　　“罢了！罢了！”这时坐在上座的关居尚终于开了口，“请完安的就都回去吧，赫景也该去学里了，秦叙，你负责把赫景送到学堂去，免得这小子又调皮逃学！其他人都回去吧。”
　　于是大家纷纷起立再次给关居尚和佟氏行礼，退出屋外。从堂屋到院门口的路很短，赫景和秦叙走在前面，五姨太宝瓶与绢素跟在后面，出院门时，秦叙让出宝瓶和绢素，“两位太太慢走，小的就跟爷去学里了。”
　　“去吧去吧，赫景，可别贪玩！”宝瓶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绢素没敢说话，半垂着眼帘。关赫景的目光又在她脸上扫了一眼，仍旧是那副含笑的表情，彬彬有礼地说道：“两位姨娘慢走！”

　　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绢素久久地望着门廊发呆，今日见到赫景的情景历历在目，他高了，长得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越发出落的像大户人家的少爷了，说话还是那样文质彬彬，他的目光在绢素脸上扫过好几个来回，可就是没有认出来她是谁。赫景，早就不记得我了，像他这样的大少爷，见过的女人成百上千，怎会单单记住我一个李绢素呢？那些话，也只是儿时的玩笑罢了，说完，就都抛在脑后了吧。她狠狠地嘲笑自己，什么天真的愿望，还有自己珍惜的诺言，那些都是自己愚弄自己的笑话。她叹了口气，心中空空的，像一口井一样，连叹气都有了回音。他若记得我又能怎样呢？我已是这府中的六姨太了。赫景，他不用再记得我了。
　　管家秦叙尾随着赫景少爷，马车正等在角门送关赫景去学堂读书。关赫景今年十七岁，也是位闻名京城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这几年闹洋务，其父是洋务派中的积极分子，便早早把关赫景送入了西式学堂，学些西方自然科学等科目。关赫景也算是天资聪慧，功课虽说不错，但顽皮秉性不改，常常作弄先生或索性就逃了课。作为关居尚的独苗与掌上明珠，其父虽对他溺爱有加，但也管教严厉，希望这唯一的儿子也能步自己的后尘，出人头地。
　　“秦叙，刚刚那六姨娘，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可我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关赫景随意地问道。
　　“少爷难道没有看出来吗？那位新来的姨太太，不就是前些年我们在安庆李府家见到的李三小姐吗？”
　　“什么？！你是说，父亲的姨太太是……是那会弹琴的绢素姑娘？”关赫景的表情刹那间转成了错愕。
　　“可不就是呢，那绢素小姐，说起来还和少爷您同岁呢。”
　　长久的沉默，秦叙没有捕捉到少爷脸上任何变化的表情，只是那嘴角，仿佛定在了那里，僵持了很久才缓缓落下。
　　“少爷，你怎么了？”马车里，平日说话像蹦珠子的少爷今天沉默的有些不太正常，只是将头偏着撩起帘子看着车外。没有对白，关赫景就这样看着京城的清晨，而耳边，好像总有那么一首曲子在来回的弹奏，那段旋律，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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