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诀

作者:洛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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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〇〇九章纷争


      顺泰的事情,最后由刘善德的一个小跟班出面扛了下来。那小子自称是见财起意,借职务之便勾搭上外人,劫了货,伤了人。刘善德也假惺惺地表态说都是自己管教无方,如今不仅整批货完璧归赵,人更是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知道真相的兄弟们各个激愤难平,想好好整治他,又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师出无名。
      以傅斟睚眦必报的歹毒性格,是不会白白吃这种哑巴亏的。他自己势单力薄成不了什么事,自然都得倚仗几位有势力的大哥们。谁成想,君先生特意传了话出来,码头这件事就此打住,两边都不许追究。

      趁安哥和戈良来家里吃饭,向他们打听个中因由,戈良一脸不屑地说:“刘善德的结拜兄弟大疤头,在租界巡捕房做事。目前君飞扬还要用着他们弟兄。自然处处维护。在租界里头,他刘善德大可以横着走,只怕出了租界,就是横尸了。”
      我和傅斟不解其意,安哥耐心解释道:“那几年你们不在,自然不知道。刘善德和淞沪警备司令的公子,在舞厅为了争女人大打出手,结下了仇。之后两个人缠斗不止,互相使绊子断财路。那李公子对他恨之入骨,只是他从来都躲在租界里不出去,李公子对他奈何不得。”
      傅斟听着,摇摇头一乐:“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到处与人叫板,叫着叫着,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

      转过天,海天大哥送来帖子,名旦崔月楼崔老板邀约去同生大戏院捧他的场。崔月楼是君先生新近力捧的角儿,从北平来上海跑码头,头一次在同生大戏院登台,唱扈家庄。
      我从小念西式学校,对京戏全无兴趣,知之甚少。傅斟比我稍好一些,九爷一家很重视小孩的教育,傅斟小时候是请先生在家里教习的,传统的诗书字画都算是入了门,国学国粹自然都略知皮毛。只是后来出外读书,穿西装,说英语,念航运学科目,先前那些半吊子学问,渐渐也都丢下了。

      同生戏院的台子很高,坐席分上下两层。下层是散座,左右两侧有半弧形的扶梯。上层是一间间呈扇面状排列的小包厢。包厢对着戏台的一面是敞开的,前面有半人高的雕花栏杆围着。两侧是木格子框的毛玻璃隔断。正中一间包厢极大,陈设得精致华丽,是君先生专用的。君先生是好戏之人,偶尔兴致来了,也会下海串戏、粉墨登场。

      崔老板的水牌早早立在戏院门口,足足有一人高,看得出君先生是有心捧他挑大梁。
      我问傅斟扈家庄是出什么戏,傅斟说那是适合我们看的戏。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一出是武旦戏,动作漂亮人物又多,极其热闹,当然最适合我们这种外行中的外行了。”

      这一出果然热闹,一开场各色人物乱哄哄齐登场。仔细听下来原来是水浒传里头梁山好汉收服扈三娘的故事。崔月楼打龙门一出场,头戴红福巾,上罩红帘红绒球,扎雉翎狐尾,穿红女甲,腰间红绦带。旌旗招展,起威拉式,未开口,先碰了个满堂彩。我虽不懂戏,也觉得扮相英姿飒爽,招式干脆利落,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君先生坐在旁边的包厢,一边看戏一边听见他不住喝彩叫好。中间还特意叫海天大哥过来,说是散了戏在隔壁的醉香阁设宴,为崔老板庆功。今日受邀前来的“自家人”皆要前往,让我们先行过去,他待崔老板卸了妆一同过去。

      醉香阁与同生戏院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传统风格,两下毗邻而建,由一条长廊相连接。院中有假山清泉花草亭台,一楼的长廊两侧各有数座八角飞檐的亭子,亭子一圈的雕花窄扇立门全部打开,俨然便是通透敞亮的雅致包间了。

      台上谢了幕,想着酒宴没那么快开始,我和傅斟边聊船运公司的事边慢慢踱过去。一走过长廊,眼尖的伙计立刻迎上来,招呼说几位先生已经到了,在内里喝茶,说着,引了我们来到了正中的一间亭子。
      尚未走近,隐约听着里面在议论崔老板的戏。有人说崔老板秀眉凤目面白唇朱,天生的媚像。有的说如今在北平,小一辈里面崔月楼也算是个中翘楚了。又一个说道:“扈家庄这一出戏,走边上大有文章。翻身、涮腰、掏翎、舞戟这些个技艺,不光是看身段,还得看绝活。今天这崔老板,活儿使得平平。”
      说话的这个人,瘦脸黑面,留着两撇小胡子,正是刘善德。傅斟一见,脚下当时定了一定,转身往回走,正好君先生携着崔月楼缓步过来。
      想必君先生这桌酒宴,明里是庆功酒,暗里是和合酒吧。

      君先生拦下傅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傅斟垂着眼皱了皱眉头,一边听着,一边用脚尖轻踢了几下旁边杂乱的草叶。待君先生讲完,极不情愿地转身随其走了进去。
      一进亭子,傅斟立刻恍若无事一般,满脸堆笑与众人一一招呼。

      入了席,君先生拉着崔月楼坐于上首。我和傅斟辈分最小,自然坐在下首位。仔细端详,崔月楼长得果然标致。虽然是男人,却比女人来得眉目分明,一双凤眼仿佛汪着湾清水,顾盼生辉。连手指也极修长白净,柔若无骨。
      傅斟凑过来耳语:“阿姐小心,口水滴落到衣襟上了,赶快擦掉。”说着手里的帕子递了过来。我不知所措地接过帕子低头看,恍然明白他是在取笑我,气急败坏地把帕子丢还给他,也小声对他说:“我只把他当女人看。莫不是你有此心意,才会将心比心来揣测我吧?”
      傅斟夸张地狠狠瞪大眼睛,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不理他,只管喝我的茶。

      君先生极少虚礼应酬,今日崔月楼是主客,少不得满上一杯,敬与他。崔月楼施礼谢过,满上一杯回敬道:“君先生是懂戏之人,承蒙厚爱,月楼也以杯酒酬知音。”
      君先生眼眉舒展,举杯朗声说道:“同饮。”
      众人也纷纷举杯敬酒,说些赞许恭维的话。轮到傅斟,这小子举起杯,先似笑非笑地看了君先生一眼,转而对崔月楼恭敬有加地说道:“崔老板色艺双绝,唱作俱佳,想必一定是知音满天下了。”
      说到“知音”二字上头,他故意加重了语调。君先生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来,并不与他计较,只淡淡接话道:“说到唱作俱佳,今日你们只看到武功架子,真正的好活还没使上呢。依月楼本意,今天一场是想唱拾玉镯的。我跟他说这头一天来的多是凑热闹,一定要造出声势来,先选个场面大的□□头。今日一个开门红,扬了威,好戏还在后头呢。”
      刘善德紧跟着称誉道:“崔老板今日一亮相,已然使人惊艳了。原来还是未曾用力道的。今后在上海滩,定是前途无量。”
      傅斟打量着刘善德,轻轻摇头:“刘大哥,没想到这船运之道你比我精通。”众人不解,傅斟故意叹口气,“凭你这套见风使舵的本事,若来搞船运,也定是前途无量的!”
      刘善德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不过他这号摸爬滚打修炼成精的人物,一点揶揄挖苦算不得什么。只打着哈哈就过去了。有君先生在座,他也乐得做出个宽厚大度的样子来。

      这时伙计领着唱评弹词的女先生进来。那位姑娘先向主位上的君先生深施一礼,询问众人想点哪一出。众人不敢答言,只看君先生意思。君先生吩咐说随意行事,挑拿手的唱。于是操着琵琶铮铮咚咚唱起道:“伶俐聪明寇宫人,她奉主命且向御园行。手捧妆盒心忐忑,一步一思一沉吟……”

      菜色一道道上来,酒过三巡,众人开始稀稀拉拉谈起闲话来。扯来扯去,竟扯到老金的事情上。有些还不知老金已经去世,乍一听到,惊呼世事难料。有些隐约听说是因为码头被抢,与人争斗而受伤致死的,感叹老金兢兢业业,竟不得善终。
      大家都知道老金是刘善德的师父,从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开始,领他进门,一手将他带起来的,于是纷纷询问个中详情及老金的丧葬事宜。刘善德很不以为然,直言老金是自不量力,越老越古板守旧,什么都看不惯,觉得别人行事都是歪门邪道,一辈子墨守成规一事无成,到死也是窝窝囊囊。
      傅斟任着众人议论,并不参言。不想听到刘善德这样的言词,脸色突然一变,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刚巧亭子外面有一行个人路过,与唱评弹的女先生似是熟识的。两下相望,那姑娘手里执掌着琵琶,眼神一挑,娇笑顿首。谁知笑容还未褪去,傅斟的一记酒杯已然掷了过去,擦着脸旁半寸的地方飞过,砸在身后的柱子上,酒水撒了一头一脸。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琵琶咚一声掉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傅斟指着她呵斥道:“下贱东西,卖什么都要守规矩,最好牢牢记住是谁赏你饭吃。别人家给个好脸色,就尾巴翘上天去,忘了本分。”
      刘善德再忍不下了,腾地站起来,一拍桌案大声质问道:“傅庭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此情形,桌上众人神色各异,安哥连忙站起来护住傅斟:“不过责骂个小玩意,哪里就冒犯了你?”

      亭外守着的阿三阿权听见动静冲进来站在我们身后,阿权一边往里面跑一边撸起袖子拉开架势,嘴里骂骂咧咧不干净。刘善德与其他各人的手下也纷纷跑了进来,一时间剑拔弩张。

      此时君先生兀自拿起酒杯满上,凑到鼻子下面轻闻了一闻,复又放回桌上。看着这一团乱的局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淡淡说道:“喝酒吧”。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少顷各自归位。傅斟咬着嘴唇扬了扬眉毛,忽然对着刘善德挑衅似的调皮一笑,然后安分坐定。刘善德也只得强压下怒火,缓缓坐下,眼睛狠狠瞪向傅斟。

      至始至终安静坐着的只有我和崔月楼。透过纷纷扰扰的人影偷偷观察他,他只略微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还不忘用手帕轻拭嘴角。这边两派拍案而起,他只抱袖观战,怡然自得。想来走南闯北,见惯大场面的。
      直到君先生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众人立时收声禁言。崔月楼深深向君先生望了一眼,目光里掺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息。见我看他,也对我微微颔首,幽雅一笑。

      一桌酒宴,最终在尴尬而紧张的气氛下终了。众人谢了君先生的东道,鱼贯而出。
      傅斟与刘善德冤家路窄,俩人正好同时走向门口。门扇虽不算逼仄,却无法两人并排走出,势必需要一人先退让。两人电光火石地对望了一眼,傅斟先自后撤了半步,微微弯下腰,嬉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刘善德并不领他的好意,甩手大步离去。
      傅斟望着刘善德怒气冲冲的背影,挑挑眉毛:“刘善德啊刘善德,你既然急着赶路,我自然不吝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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