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

　　客厅里整整齐齐，完全不是我们早上出门时的混乱模样，也完全不是下班后吃完水果零食后该有的混乱模样，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摆着三只鲜红的苹果，三只金黄的橙子，三只毛茸茸的猕猴桃，三只弯弯的香蕉，还散搭着一些圆滚滚的冬枣。越发地昭示了某人的险恶用心。
　　遥遥进了厨房，三个大男人虚伪地交换着名片，我从水果盘里捡出香蕉放在三个人手里，自己捏起一只冬枣狠狠咬了一口，拖拖拉拉走到厨房门口，探头看这个还在秀贤惠的坏心肠女人。
　　得道多助。有了贺谨和修旻行在，小莫遥啊小莫遥，你今晚还能唱出什么戏文来。
　　她朝我踢踢腿，示意我去招待客人。我不理她，干脆走到她身边，小声问：“你哥什么时候来的啊？”
　　遥遥想了想，说：“不知道，应该刚到吧？我下楼就看着他了。”
　　我回忆了下修旻行那台宝马身上的雪层，幽幽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她身上，说：“他们两个恐怕是在楼下很久了。”
　　遥遥猛地转过身，我赶紧冲她瞪眼，她及时地压低音量：“打了几个电话你没接，我怕你出事，就又打电话给我哥说你还没回家。他说修旻行看见你被一个男人接走了。”
　　“我的上帝，你几点打电话给你哥的？”
　　“最迟九点半。”遥遥捏捏我的脸，笑着说：“看来修旻行啊，对你旧情复燃了。”
　　我拍掉她的爪，瞪她，“燃你个头！”
　　她不折不挠地又捏了上来，俏皮地眨眨眼睛，说：“你看着吧，好戏在后头呢。这个苏经理，我很满意，好样的你。”
　　这下不用她赶我，我也自己逃出厨房了。
　　三个男人正在谈论G市新落成的那座体育馆。以前看到我和遥遥咬耳朵修旻行总是好奇究竟什么话题能让我们聊那么欢那么久。在男人眼中，女人的谈话总是无内容无实质散乱得像一堆沙子却还能延绵成沙漠，就好像在女人眼中，男人的谈话总是不生活不趣味带着过于明确的目标性连香车美女都能当作一项事业追求经营。
　　苏狐的两只手指正捏着一团，惨不忍睹的，削过的橙子。修旻行握着水果刀，笨拙地在削另一只橙子。
　　我隔着茶几探身接过他手里的水果刀和橙子，坐下来飞快地削着皮，橙皮清香的气息顿时在指尖蔓延开来。认识修旻行以前我都是把橙子直接切成几瓣来啃的，简单又方便。可是修旻行从来不肯这样吃，偏他又酷爱橙子，所以我就学会拿水果刀削橙子，每次陪他看电影总是给他削好几个。
　　我把手上削好的橙子递给贺谨，他接过去，感叹道：“这才是橙子啊。苏狐，要不你吃这个吧。”说着把橙子递了出去。
　　苏狐推着他的手，边扬扬手里那个满是皮肉伤的橙子说：“这个就很好。我觉得想吃苏紫削的橙子机会还很多，但是想吃到修大经理削的橙子，这辈子恐怕只此一次了。”
　　听着“苏紫”两个字从苏狐口中那么自然地说出来，我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我这辈子，在朋友口中是得益于金庸先生而得名的“阿紫”，在长辈口中是充满疼爱的“小紫”，其他人也会端端正正喊我一声“秦苏紫”，少数试图喊我“苏紫”的都被我制止，理由是那样听起来仿佛我姓苏。其实苏这个姓，跟我家是没有关系的，我义正言辞地跟他们说：“上数祖宗八代，我们家跟苏姓也是没有关系的！”
　　许久不闻的“苏紫”再次隆重登场，着实将我雷了个外焦里嫩。可这也不是爆发的场合啊……
　　说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真的是亏大发了，在自己的屋檐下我还要向别人低头。我颤巍巍地从盘里拿过最后一只橙子，颤巍巍地下刀。
　　只听得修旻行说：“别叫她苏紫，她会发火的，她说那样别人会以为她姓苏。”我头上三根黑线像三九天房檐上的冰凌一样齐刷刷落下，他却嫌不够一般又补充道：“她祖宗八代都跟苏姓没有关系。”
　　“或许祖宗八代是没关系，不过可能她自己上辈子就姓苏呢！”苏狐提出了一个很有颠覆性的可能。
　　“嗯嗯，经理你真是个聪明人。如果你早出生几十年我晚出生几十年，说不定你就是我前世呢。”我头也不抬地自卫。削开的橙皮一圈圈绕在橙子上，刀锋还在不停地滑下去。天知道我多想把手中的水果刀，循着小李飞刀三十六式，一招一招地往他那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脑袋招呼过去……
　　“苏经理你别听她胡说，就那张嘴巴不饶人。”人未至，咖啡香醇的气息已在鼻间转了一圈，然后悉数地钻进了肺里。我顾不上某人甫一出镜就不讲义气地拆我台，迅速地将手中橙子削皮完毕递给修旻行，放下水果刀拍拍手就准备去接属于我的那杯咖啡。
　　四杯。真是难为遥遥了，还记得修旻行不喝咖啡。
　　每个人都没有特意拍拍手做出迎接的姿态，除了我；每个人面前都被放了一杯咖啡，除了我。
　　水晶托盘里摆着奶精方糖还摆着我最爱的海豚勺子，遥遥把它塞到我手里，“你吃猕猴桃吧。”
　　我拿勺子指指修旻行面前的咖啡说：“你那杯给我吧，你不能喝咖啡，吃橙子好了。”
　　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咖啡杯，遥遥啜了一口咖啡，亲热地对他说：“旻行，我煮咖啡的手艺可是跟我哥学的，你没见有人迫不及待了么？你试试怎么样，说不定从此以后就爱上咖啡了呢。”
　　修旻行不是个容易受胁迫的人，否则以我对咖啡的热情，和他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早就该把他潜移默化了。
　　可他却就势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点点头，“还不错。其实这两年我偶尔也会喝。闻着咖啡的香气，就能想起很多事。”
　　“确实不错”，苏狐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苏紫的手艺怎么就跟你差这么多呢？”
　　“不会吧，我对她倾囊相授过，而且我尝过她的成品，跟我也就差一点点吧。”遥遥的原则是，她可以往死里贬我，但绝不能容忍别人说我半句不是。她融入骨血的原则。
　　苏狐苦笑，“那就可能是故意整我了。官不好当啊，不知不觉就得罪人。”
　　“我是业务助理，又不是你的秘书。”我嘀嘀咕咕，把猕猴桃的头捏去，以猕猴桃对抗咖啡香气的诱惑。
　　“阿紫就是这样，喜欢恶作剧，像个小孩子一样永远长不大。以前我哥和旻行也经常被她恶搞的。等你习惯之后啊，没她在身边说不定还觉得乏味呢。”
　　半天没说话的贺谨也不失时机地妇唱夫随了一把，“往桔子里打白醋是她的拿手好戏。”
　　遥遥的笑被客厅的灯光映衬得那叫一个阴险啊，“旻行这两年都在外地没见着阿紫，估计感触颇深，是吧旻行？”
　　修旻行笑笑，倒也还冷静。
　　众人熟知的一句经典是这样说的：“宁惹君子勿惹小人。”众人熟知的另一句经典是这样的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由这两句经典我们可以推出：小人和女人都是惹不得的。
　　遥遥是个女人，如假包换的女人。我也是个女人，可我是女中君子。
　　所以我得替修旻行挡下这场无妄之灾，“遥遥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有雯雯姐那样的大美人在身边，谁会觉得乏味啊。”
　　修旻行再笑笑，脸色却有点不好看了。
　　我不作声了，闷头挖我的猕猴桃。
　　其实我真的只是单纯想帮他挡掉那个问题。
　　苏狐突然神经兮兮地笑了说：“我想起在西涟岛那一夜，她扯我的头发拿狗尾巴草扫我的脸不许我睡，害我半醉着陪她说了一夜话。到早上照镜子，发现自己被插了一头狗尾巴草。”
　　“真的啊？”遥遥笑得很活跃，“不过这种事，她做得出来。”
　　我不觉得那件事我做得好笑，也不觉得苏狐讲得好笑。事实上，除了苏狐和遥遥在笑，剩下的我们仨，都很严肃。基本上属于个半冷场。
　　苏狐笑够了，换上正经的表情：“不过那一夜让我回味了半年呢，觉得乏味的生活突然生动起来了。本来这份工作我不是太中意，没想到能意外地跟苏紫成为同事。”
　　他的言辞同表情一样诚恳真挚，目光里隐隐泛着下意识流露的柔情。
　　“更没想到今天晚上她会让我向她求婚，我差点就跪下了，突然想起来自己连个婚戒都没准备，肠子啊都快悔青了。”
　　遥遥叫起来，眸子闪着熠熠的八卦之光，“啊？求婚？说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发展起来的，悄无声息的。”
　　苏——狐——你不捣乱会死啊——
　　整个一恶作剧的祖宗，我和他一比，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关公面前耍大刀，贻笑大方。
　　我讪讪地享受成为焦点人物的火热劲爆，不得不把自己英名赔进去，来洗刷被苏狐强加于身的与他非正当的男女关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呀老姑娘一个，恨嫁已久，现在跟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愿意娶我么。”
　　“遥遥在，我不敢打学长主意，不过旻行，你愿意娶我么？”我嘿嘿傻笑两声，心里哼哼冷笑两声——苏狐，再软弱的人，也是会反抗的。
　　“愿意。”修旻行说。
　　这句我以为永远不会有机会听到的“愿意”，如此安静地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仿佛不是笑谈，仿佛真的在述说一个承诺，关于我俩的，一生的，历经风浪洗礼后最终的停泊。
　　两人在一起时，我总是近乎耍赖地跟他说，等我毕业了就嫁给他，好堂堂正正地霸占他一辈子。他每次都是笑笑，不置可否。很多时候我们自己解读的默许，可能恰恰是那个人的不以为然。
　　这句“愿意”让我有点蒙，这个人接什么话啊，今晚的人似乎都吃错药不很正常。不过，将错就错我也拿手，“经理你没想到吧我行情这么好，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哦。”
　　“没关系，苏狐，我挺你。”遥遥鼓着腮帮子挥挥拳头，像一只小老虎吉祥物。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贺谨拉过她的手揉在手心，说：“我们三个约了这周六去新落成的体育馆游泳，你和阿紫也去吧。”
　　“那不成，阿紫生病呢，怎么能去游泳？”
　　我倒是有别的借口，“就算不生病，我也不会游泳啊。”
　　“生病的人也不能整天在房间里躺着吧，越躺越病，出去吹吹风说不定好得多。你就负责坐在泳池边欣赏帅哥美女，欣赏得心情舒畅了，病也好了一大半了。”讨厌的苏狐又插嘴。
　　遥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小狗一样看着我，我装傻，“你看我干吗？”
　　“去不？”
　　“……去吧。”
　　“那好，”遥遥笑得眼睛弯弯，“既然决定出门了，游泳之后就找个地方帮你大肆庆祝生日，这么多年都憋屈死了。晚一天你不会介意的哦？”
　　我真的被赋予说介意的权力了么？我很怀疑。
　　“旻行，你把雯雯姐也带去吧，人多热闹，阿紫还可以多收一份礼物。不然你落单好像我们欺负你一样。”
　　我皱皱眉头。修旻行这人低调，不去看他也就基本可以忽略他的存在了，可是高雯雯，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至少在我面前她就非常不省油。我不想见高雯雯，可这话我没办法说。
　　正想让这个惹事的遥遥消停一下，忽觉胃里一阵翻滚，我扔下海豚勺子，扔下一句话，跑进了洗手间。
　　“冬至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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