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梦录

　　我醒来时，墨沉医生守在我床边。
　　晨光从病房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他侧脸上投下一层柔和的浅金色。他看起来憔悴极了，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眼睛下方浮着浓重的阴影，里面布满血丝，白大褂皱巴巴的，领口还沾着一点点干涸的水渍，像是几天没换，也几天没好好合过眼。
　　可那双金色的瞳孔，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亮，像是被泪水反复擦拭过的宝石，沉淀着疲惫，却又燃烧着某种劫后余生的、灼热的光。
　　“欢迎回来，”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每个字都磨过干燥的喉咙，“你睡了整整七天。”
　　七天。在现实世界里，是昏迷不醒的漫长日夜。可在梦里，却像是过完了一生，经历了生死离别，看尽了前世纠葛。
　　我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发紧，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他立刻察觉，伸手将床头柜上温着的吸管水杯递到我唇边。温水润泽了干裂的唇瓣和喉咙，我才终于找回一点声音。
　　“林晚……”我哑着嗓子问。
　　“林晚醒了，”他会意，将水杯放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就在你昏迷后的第二天。身体各项指标都在恢复，而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凤血玉，不记得别墅里发生的事，甚至不记得最近几个月异常的偏执和恐惧。心理评估显示，她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彻底解脱了。”
　　“那就好。”我闭上眼，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缓缓落地。对她而言，遗忘或许是最好的礼物。
　　“你母亲……”墨沉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她三天前自首了。向警方承认了一切，包括当年调换玉佩、长期心理暗示诱导林晚，以及这次事件中的所作所为。证据链很完整，她……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沉默着，望向雪白的天花板。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言，却没有预想中的激烈恨意。愤怒和悲伤似乎都在那漫长的七天梦境里被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悲悯。她也是个可怜人，一生被对女儿的亏欠和扭曲的执念困住，最终用自己编织的牢笼，囚禁了自己，也几乎毁了所有人。
　　“还有这个，”墨沉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躺着那块我曾贴身佩戴、最终碎裂的“凤血玉”。“鉴定结果出来了，是赝品。高仿做旧，但核心材质和年份都对不上。真正的古玉……”
　　他顿了顿，从自己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郑重地取出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更为古朴的玉。大小相仿，但色泽更加暗沉内敛，不是鲜艳的赤红，而是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暗朱色，接近褐红。玉身温润，表面的纹路更为古老繁复，在阳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玉心处，那两个深深镌刻的篆字——
　　墨沉。
　　那字迹瘦劲清峻，转折间带着特有的风骨。我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我认得这字迹。在那些纷乱梦境与记忆碎片的最深处，在千年前摇曳的烛火下，我曾握着刻刀，屏息凝神，一笔一划，将这个名字刻进坚硬的玉髓之中。
　　“这是我祖父传给我的，”墨沉的声音将我从剧烈的震颤中拉回，他凝视着掌心的古玉，眼神悠远，“他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将这个交到我手里。他说，这不是普通的玉，是千年前一段未了缘分的信物。是一个女子，赠予她所爱之人的。他说，我们墨家世代守护它，等待一个契机。总有一天，我会遇到那个能真正‘唤醒’它，也能唤醒我命定记忆的人。”
　　他抬起眼，金色的眼眸深深望进我眼底，那里面的情感不再掩饰，如潮水般汹涌却又被极力克制着：“苏雨，或许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我们的故事，远比你能想象的、比我曾猜测的，都要古老得多。那场梦……可能不完全是梦。”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阳光移动，将他手中那块古玉映得仿佛有暗红色的流光在内部缓缓游动。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块玉，前世刻骨铭心的爱恋、恐惧、别离，与今生相处中的点滴疑惑、吸引、悸动，终于在此刻汇成一条清晰的河流。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的迷雾，散去了。
　　“但那不重要了，”我听到自己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响起，目光从古玉移回他脸上，“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们，是真实的。你是墨沉医生，守了我七天没合眼。我是苏雨，刚刚从一个很长的梦里醒来。我们在这里，在这个有阳光的早晨。”
　　他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随即，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克制或威严的脸上，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驱散了所有的疲惫阴霾。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笑得像个最普通的年轻人，没有千年鬼王的威压与沉重，没有平日医生身份的严谨与矜持，只是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因为心上人一句话而卸下所有心防，笑得有些腼腆，有些释然，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纯粹喜悦。
　　然后，他忽然倾身过来。
　　带着消毒水和他本身清冽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一个吻，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又郑重得像一个仪式，落在我的额头上。温暖、干燥，停留了片刻。
　　“这个，”他退开少许，低声说，气息拂过我的皮肤，带来细微的战栗，“是来自守了你七天、差点急疯了的墨沉医生的。”他的目光软得像融化的蜜糖，“不是来自任何其他身份。”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起来，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我下意识想拉高被子遮住脸，却被他笑着轻轻按住手腕。
　　阳光洒满病房，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细碎的金粉。掌心的古玉温润生暖，眼前人的笑容真实明亮。
　　前世如烟，虽未散尽，却已不能再遮蔽今生的晴空。我们的故事，在这一刻，终于翻开了全新的、属于“现在”的这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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