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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个孩子
景和元年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选秀,如期举行。
凤仪宫中,皇后徐燕晚端坐主位,贵妃许惜月陪坐一侧,共同参与遴选,殿内香风鬓影,环佩叮咚,一张张年轻娇艳的面孔带着或忐忑或期盼的神情,依次上前行礼问安。
许惜月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女子,心中却掀不起太多波澜,权力更迭,后宫自然需要新的血液,她早已料到。然而,当几位秀女莲步轻移上前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并非她们容貌有多么倾国倾城,而是……她们的眉眼,或是鼻梁的弧度,或是唇畔浅笑的温柔模样,总有一两处,隐隐约约地,与她记忆中姐姐许怜星的某个侧面重叠。
一个,杏眼柔波,像姐姐低头浅笑时的神态;另一个,侧脸线条清婉,像姐姐凭栏远眺时的轮廓;还有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竟与姐姐十分相似……
许惜月垂下眼帘,端起手边的茶盏,借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她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李凌啊李凌,你这个诡异的周边收集爱好者,你究竟是没有走出来,还是……根本不想走出来?即便坐上了那个位置,依旧要搜罗这些零星的碎片,拼凑一个永远无法复制的幻影吗?这些女子,入宫之后,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是短暂的恩宠,还是长久的冷落,亦或是如同当初的徐燕晚一样,成为另一个更深陷阱里的祭品?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徐燕晚,徐燕晚神色端庄,目光平静地审视着每一位秀女,偶尔与许惜月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并无多少妒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李凌一点“温情”而雀跃的少女了。
选秀结束,数位新人入宫,分散各宫,后宫似乎更加繁花似锦,但许惜月和徐燕晚都知道,表面的平静下,暗流只会更多。
然而,真正的波澜,并非来自这些新人。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一个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看似平静的后宫——皇后徐燕晚,被诊出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李凌正在批阅奏折。内监总管战战兢兢地禀报完,等待天子的喜悦或是赏赐。
然而,预想中的欣喜并未出现。
殿内死一般寂静,良久,才听到“啪”一声轻响,是朱笔被掷在御案上的声音。
李凌猛地抬起头,脸色阴沉得可怕,眼底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暴戾的怒意,他死死盯着内监总管,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内监总管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回、回皇上,太医……太医确、确实诊出皇后娘娘是喜脉,龙胎已近两月……”
“不可能!”李凌厉声打断,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龙椅,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骇人,“传太医!给朕传今日诊脉的太医!”
许惜月听闻皇帝震怒的消息时,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哀,果然……他果然如此!徐燕晚怀孕,触动的不是他初为人父的喜悦,而是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最扭曲的神经——他从未真正接受徐燕晚作为独立的个体孕育他的子嗣,尤其在他已经开始用新人拼凑“许怜星”幻影的时候!
她立刻起身,匆匆赶往养心殿,她知道,此刻的徐燕晚,需要她。
养心殿内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说!怎么回事?”李凌的声音压抑着狂暴,“朕记得,皇后不曾停了那药!”,他指的是避子汤,在他潜意识里,徐燕晚就不该有孕,或者说,他不允许她有孕。
李凌鹰隼般的目光倏地钉在跪伏在地的太医身上,殿内空气骤然降至冰点,连角落里鎏金香炉逸出的青烟都仿佛凝固了,太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森然寒意,以及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帝王威压,额角的冷汗瞬间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洇湿了官袍的领缘,他深深埋着头,几乎将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脊背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说什么?”李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不是让你等确保万无一失么?”
太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紧,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但声音出口,依旧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畏缩和惶恐:“回、回皇上……”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敢抬头,声音又低又急,却努力保持着医者陈述事实的清晰,“那……那避子汤……虽、虽确有阻碍妇人受孕之效,可古来医理,从无万全之法,妇人月信、体质、乃至天时运气,皆可影响药效……并非……并非十拿九稳的……”
他感觉到上方投来的视线愈发凌厉,几乎要将他洞穿,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颤声把话说完:“且……且皇后娘娘玉体……虽素来羸弱,气血或有不足,但……但胞宫、月信……并、并非全无孕育之机,微臣之前呈报娘娘体质时,亦……亦曾提及此节……此番诊脉,滑利如珠,往来流利,确、确是喜脉无疑……”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几乎微不可闻,带着认命般的绝望和恐惧,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打掉。”李凌吐出两个字,冰冷,无情,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贵妃娘娘到——”许惜月不等宣召,径直走了进来,她向李凌行了礼,李凌看到许惜月,眼神更加阴鸷:“贵妃来得正好!皇后有孕,你可知情?”
许惜月抬头,神色恭敬却不卑不亢:“回皇上,臣妾方才得知。此乃天大的喜事,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喜事?”李凌冷笑,“朕看未必!”
许惜月心知,此刻任何为徐燕晚本身的辩解都无用,只会激怒李凌。她必须……再次祭出那面李凌无法抗拒的“旗帜”。
她在李凌面前缓缓跪下,姿态恭敬,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陷入回忆般的轻柔:“皇上息怒。臣妾方才乍闻喜讯,除了为皇上和姐姐高兴,心中……竟也莫名生出些感慨。”
李凌皱眉盯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许惜月抬眼,目光仿佛透过李凌,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虚空,声音愈发飘渺:“臣妾想起了阿姐……怜星姐姐,若姐姐还在,看到今日,该有多欣慰。”她特意在“怜星姐姐”上加重了语气,果然看到李凌瞳孔微缩,许惜月在心中纳闷道:“天啦,男主是绑定了什么提到白月光关键词就应激的系统吗?”
“姐姐她……”许惜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怀念,“最是喜欢孩子,也常说,希望未来的夫君,能与她共同孕育血脉相连的骨肉。可惜,天不假年……”她适时地停住,留下无尽遗憾。
李凌紧绷的脸色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眼中翻涌的暴戾被一种深沉的痛楚和恍惚取代。
许惜月知道,火候到了,她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一丝希冀和诱导:“皇上,太医说,皇后娘娘腹中龙胎已有两月,正是稳当的时候。臣妾方才看着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娘娘近来气色……越发和姐姐相似,不知姐姐若能有孕该是什么模样,人人都说,怀了身孕的女子,容貌神态会有些变化,更添柔和光辉……”
她刻意将“有孕时的模样”、“神似”这些词,与“姐姐”紧紧联系在一起,话语如同最细腻的钩子,轻轻拨动李凌心中那根最敏感、最脆弱、也最执迷的弦。
李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远方,许惜月的话,像是有魔力,让他眼中的徐燕晚,似乎真的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属于许怜星的温暖侧影重叠了一瞬,那个他深爱却永远失去的女子,也曾有可能……拥有他们的孩子。这个念头,像毒药,也像甘露,瞬间攫住了他。
如果……如果燕晚生下的孩子,眉眼间能有怜星的影子……
这个假设,带着致命的诱惑力,瞬间冲淡了他最初的震怒和排斥。对许怜星的执念,压倒了对徐燕晚擅自怀孕的恼怒。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李凌眼中的狂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痛苦、追忆和一丝诡异期冀的神色。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有些冷硬,却已没有了杀意:“……罢了。既然是天意,便好好养着,传朕旨意,皇后安心养胎,一应用度,按最高份例,不得有误,太医每日请脉,务必确保龙胎无恙。”
直到皇帝的仪仗远去,许惜月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弛,她握住自己冰凉的手闭上眼,再次睁开眼,眼中再无半点之前的平静,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的决心,她想到徐燕晚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不被父亲期待、甚至曾想扼杀的生命,而这个生命,竟是因为与另一个逝去女子的“相似”可能性,才得以存活。
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哀。
景和二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滞重,新帝登基后的首次选秀尘埃落定,皇后徐燕晚身怀龙裔的消息虽经历波折,却也因许惜月巧妙周旋而暂时稳住,后宫表面维持着新帝登基、中宫有孕的“祥和”景象,但无论是凤仪宫还是长乐宫,主位者的心中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
变故发生在四月的一个清晨,急报如一道撕裂平静的霹雳,直抵御前——北境边关告急,守将周振武麾下一员副将,竟临阵投敌,引蛮族铁骑长驱直入,连破两城,边军士气大挫,局势岌岌可危!
周振武,这个名字让许惜月心头一跳,这正是太后当初用以“提点”她的、她父亲昔日的忠心部下,如今的戍北大将军,副将投敌,主帅难辞其咎,即便周振武本人忠心耿耿,此番也必受重责。边关不稳,朝堂震动。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李凌将那份急报重重拍在御案上,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被挑衅的怒火与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新朝初立,便遇此大挫,不仅关乎疆土,更关乎他的威信!
“废物!一群废物!”李凌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暴戾,“周振武是干什么吃的!竟让手下出了这等叛国之贼!”
殿内文武重臣垂首肃立,无人敢应声。兵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皇上息怒,周将军已上表请罪,并集结残部,誓死守住第三道防线。只是……叛将熟知我军布防,蛮族来势汹汹,若无强援,恐……”
“强援?”李凌冷笑一声,霍然起身,明黄的龙袍在殿内带起一阵凛冽的风,“难道我堂堂天朝,除了周振武,就无将可用了吗?”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众臣,不少武将下意识地低下头,北境苦寒,蛮族骁勇,此去凶险异常,且新帝登基不久,朝局未稳,谁愿意去蹚这浑水?更何况,周振武是许氏旧部,如今许惜月为贵妃,这其中是否牵扯更深,无人敢轻易揣测。
李凌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胸中怒火更炽,更有一股被隐隐孤立、权威受到挑战的憋闷感,他年轻,登基凭借的是宫变而非平稳过渡,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奠定无可动摇的统治,此刻,边关之危,在他眼中,既是危机,也是时机。
“既无人敢往,”李凌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那朕,便御驾亲征!”
“皇上不可!”
“陛下三思啊!”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文臣武将纷纷跪倒劝阻,御驾亲征非同小可,皇帝乃国之根本,岂可轻涉险地?更何况龙体……
“够了!”李凌厉声喝止,眼神睥睨,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朕意已决!北境不宁,朕心难安!朕要亲自去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犯我天朝疆界!也要让天下人看看,朕,不是深居九重的太平天子!”
他心中还有一层未宣之于口的考量:周振武是许家旧部,许惜月如今是贵妃,徐燕晚又怀着他的孩子,他御驾亲征,若能迅速平定边患,不仅树立武勋,更能彻底震慑、收服这些可能与后宫有所牵连的势力,将一切不稳定因素牢牢掌控在手。
“立刻着兵部、户部筹备粮草军械!点齐京畿大营精锐,三日后,朕要看到大军开拔!”李凌一锤定音,雷厉风行。
消息传到后宫,徐燕晚正由太医请完平安脉,闻言手中一枚安胎的玉环险些滑落,御驾亲征?李凌疯了不成?边关凶险,他若有个闪失……她下意识抚上小腹,心情复杂难言,许惜月闻讯,则是蹙紧了眉头,李凌此举,冒险而激进,但确实符合他急于证明自己、掌控一切的性格,只是……太急了,原来世界线中他是作为祁王前去沙场,如今他已经登基,可也算是天助我也。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围绕着御驾亲征高速运转起来,李凌几乎宿在养心殿,与重臣商议军务,调兵遣将,眼底带着亢奋的血丝,仿佛一头嗅到战场气息、等待证明自己的雄狮。
第三日,大军出征前最后一次大朝会,李凌身着银甲,外罩明黄龙纹斗篷,立于金銮殿丹陛之上,接受百官朝拜,发表誓师之言,他声音洪亮,意气风发,描绘着凯旋的蓝图,试图将所有人的疑虑和不安都压下去。
然而,就在他慷慨陈词至最激昂处,手臂挥舞,正要下令“出发”之时——
毫无征兆地,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亢奋的潮红瞬间褪去,变为一种骇人的青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模糊的气音,随即,在满朝文武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在徐燕晚透过珠帘隐约窥见的惊骇中,在许惜月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里——
“皇上!”
“陛下!!”
惊呼声中,李凌眼前一黑,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丹陛金砖之上,银甲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
方才还回荡着豪言壮语的金銮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随即,更大的混乱和恐慌如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御驾亲征,尚未出京,皇帝竟于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骤然晕厥!
所有精心筹划、雄心壮志,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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