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作者:天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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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泾河案终


      武功县衙,六月廿一。
      三日之期已到,泾河村命案再审。
      这次堂外围观的人更多了,连邻村的都赶来看热闹。李家三郎跪在堂下,脸上没了最初的嚣张,但眼神仍带着侥幸——韦府管事今日又来了,坐在旁听席首座,慢悠悠摇着折扇。
      崔云深昨夜一宿未眠。
      他将《唐律疏议》相关条款反复研读,又将现场证物——排列:带血的锄头、争执时扯下的布条、井台边的脚印拓片……证据其实充分,缺的只是一个敢说话的证人。
      而那个证人,今早主动来了。
      是王家的寡妇,死者之妻。她一身重孝,牵着那个七岁的儿子,跪在堂前:“民妇有话说。”
      “讲。”
      “那日……那日民妇也在场。”寡妇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不是我家郎君先动手,是李家三郎喝醉了,骂我家占着井不让,我家郎君回嘴,他就抄起锄头……”
      “胡说!”李家三郎暴起,“你这贱妇,分明是你先泼我脏水!”
      “肃静!”崔云深一拍惊堂木,看向那孩子,“娃儿,你那日看见了什么?”
      孩子躲在母亲身后,小脸惨白,半晌才细声说:“我看见……看见李叔举起锄头,嘴里说‘打死你’……”
      “你撒谎!”韦府管事霍然起身,“崔县尉,童言无忌,岂能作证?”
      崔云深盯着他:“依《唐律》,七岁以上孩童,证言可采。倒是阁下——”他顿了顿,“阁下并非本案当事人,亦非人证,何以三番五次干涉本官审案?”
      管事脸色一变:“你……”
      “本官还未说完。”崔云深起身,拿起那柄带血锄头,“此物是凶器无疑。但奇怪的是,锄柄上除了李家三郎的掌纹,还有另一个人的——此人左手缺一指,应当是拇指。”
      他举起锄柄,转向旁听席:“诸位乡亲,可知村里谁左手缺拇指?”
      人群骚动。里正颤声道:“是……是李家大郎!他三年前打铁被砸掉了拇指!”
      “传李大郎!”
      当左手缺了拇指的李大郎被带上堂时,韦府管事的扇子停了。
      崔云深将锄柄递过去:“李二郎,你可曾碰过此物?”
      李大郎腿一软跪倒在地:“我……我只是帮我弟擦了下手柄,没杀人!”
      “擦拭?”崔云深冷笑,“这血迹已渗入木纹,若是事后擦拭,该是表面干净才对。可这血痕分明被手掌按压过,指纹清晰——你是在你弟行凶时,帮他握住了锄柄,是也不是?”
      一语击破。
      李大郎瘫倒在地,李家三郎面如死灰。旁听席上,韦府管事缓缓收拢折扇,眼神阴鸷如刀。
      崔云深视若无睹,朗声宣判:
      “泾河村李氏兄弟,因争水斗殴,兄助弟凶,致人死亡。依《唐律·斗讼律》:‘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今凶器为锄,可视为刃;且兄弟合谋,情节恶劣。判:李三郎斩刑,李大郎流三千里。家产赔予苦主,即日执行!”
      堂外爆发出欢呼,王寡妇搂着孩子痛哭失声。
      韦府管事拂袖而去。
      退堂后,张巡在二堂等他,神色复杂:“判得好。但你可知,你得罪了韦家?”
      “下官依法断案,何来得罪?”崔云深平静道。
      “法?”张巡苦笑,“在节度使眼里,法不过是张纸。崔县尉,你年轻,有热血,这是好事。但热血易冷,现实……可是铁打的。”
      他递过一封信:“长安又来了,加急。”
      这次不是莲叶折法,是寻常对折。崔云深心中升起不祥预感,拆开——
      是丹霞的字迹:
      “婚期定于八月十五,中秋日。
      小娘子自洛阳归后,闭门不出,日抄经十卷,人瘦如纸。
      韦家送来聘礼单,仅蜀锦一项,便列百匹。
      郎君保重,勿念勿回。
      ——婢丹霞泣书”
      八月十五。
      今日六月廿一,还剩五十四天。
      崔云深捏着信,指节咯咯作响。他走到院中,抬头看天。夏日骄阳似火,烤得大地生烟,可他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张明府,”他忽然问,“若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蠢,还是勇?”
      张巡沉默良久:“是命。”
      六月末,关中进入雨季。
      连日的暴雨让渭水暴涨,武功县低洼处尽成泽国。崔云深连日带人巡视河堤、安置灾民,忙得脚不沾地。那场轰动一时的泾河命案,渐渐被天灾冲淡了话题。
      只有他知道,韦家的报复来了。
      先是县衙的修缮款项被卡,接着是秋粮征收的任务陡然加重,最后连驿递都开始“延误”——他寄往长安的信,三封有两封石沉大海。
      七月初三夜,暴雨如注。
      崔云深在廨舍整理灾民名册,忽听敲门声。开门,是个披蓑衣的驿卒,浑身湿透,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崔县尉,您的信。路上遇到山体滑坡,绕了三天才到。”
      包裹里是厚厚一沓信,全是积压未达的。他急切翻找,终于找到那封莲叶折法的——是卢晚棠从洛阳回来后寄出的。
      信纸被雨水洇湿了些,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
      “洛阳一梦醒,满身绮罗腥。
      荷花不知苦,犹向雨中馨。
      闻君断案明,心喜复心惊。
      世路豺狼多,慎保千金形。
      中秋月圆夜,妾当作流星。
      划过君窗畔,不必举目迎。”
      最后四行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一边写一边落泪。
      中秋月圆夜,妾当作流星。
      这是她给出的最后期限——八月十五,她将如流星划过他的生命,然后永远消失。
      崔云深将信贴在额上,感觉冰凉的纸张下,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奔涌。他不能,绝不能就这样看着她坠落。
      他提笔,蘸墨,在暴雨声中写下一封长信。不是诗,是实实在在的话:
      “晚棠如晤:
      见信时渭水正涨,吾在堤上三日未归。
      忽然明白,世间堤坝皆有两面:一面挡水,一面也被水浸。你我便是如此——你为家族挡风雨,我为信念守堤防,看似各司其职,实则同被浸透。
      然堤坝若垮,洪水滔天,伤及无辜。故吾不敢垮,你亦不能垮。
      今有一念,或许痴妄,但不得不说:若中秋之夜,你愿做流星,吾愿做接星之人。纵焚身碎骨,不悔。
      七月十五,慈恩寺有盂兰盆会。那日午时,寺中海棠林。
      若你来,我们赌一次未来。
      若你不来,此信便是诀别。
      云深顿首”
      他将信用油布裹了三层,交给那个驿卒:“务必送到崇仁坊卢府,交到丹霞手中。此事关乎性命,拜托了。”
      驿卒重重点头,消失在雨夜里。
      崔云深站在门口,看暴雨如瀑布般倾泻。闪电撕裂夜空,那一瞬的光亮中,他看见院中老槐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没有断。
      就像某些信念,某些感情,看似摇摇欲坠,却扎根极深。
      他关上门,吹灭灯。
      在黑暗中,他开始筹划一场逃亡。路线、盘缠、假身份、落脚处……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敲。这是赌命,赌上他的仕途、她的名声,甚至两家族人的脸面。
      但若赢了,他们能拥有彼此。
      若输了……
      他不敢想。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离中秋又近一日。
      同一场雨,也落在长安。
      崇仁坊卢府,卢晚棠跪在佛堂,面前摊开着第九十八部《金刚经》。雨打芭蕉声声中,她听见母亲在隔壁厢房的叹息,父亲在前厅与媒人低声商议,还有韦家送来的聘礼在库房开箱的声响。
      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在烛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她提笔,继续抄写: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虚妄。这满屋的繁华,这即将到来的婚典,这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一生,都是虚妄。
      那什么是真实?
      是曲江池畔那一眼的心动,是崇仁坊夜雨的对话,是荷池边放莲灯时那句“跟我走”,是二百里外那个人说“心灯要自明”。
      笔尖一顿,墨滴污了纸。
      她看着那团墨迹慢慢晕开,忽然笑了。
      笑得泪流满面。
      七月初十,丹霞收到了那封油布包裹的信。
      她躲在柴房里看完,整个人都在发抖。疯了,崔县尉疯了,小娘子若答应,更是疯上加疯。
      但她还是把信带给了卢晚棠。
      那是个难得的晴日,卢晚棠在绣楼窗前绣嫁衣——鸳鸯戏水,红绸金线,刺眼得很。她看完信,沉默了很久很久。
      “小娘子……”丹霞声音发颤。
      “七月十五,还有五天。”卢晚棠将信折好,压在妆奁最底层,“丹霞,你说慈恩寺的海棠,这个时节还开么?”
      “早谢了,现在该结小青果了。”
      “是啊,花季过了。”她继续绣鸳鸯,针脚细密匀称,“可有些人,偏要逆时而动。”
      “那您……去么?”
      卢晚棠没有回答。
      她绣完了最后一针,举起嫁衣对着光看。阳光下,金线闪闪发亮,鸳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游出绸面。
      很美。
      美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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