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不快乐

　　周日晚自习前，周乐景提前两个小时回到了学校。
　　周日傍晚的校园很安静，高三的学生还在补课，但高一高二的教学楼已经空了。
　　夕阳斜斜地照在走廊的瓷砖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窗外的梧桐树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墙壁上轻轻摇晃。
　　他拎着书包，走到自己班的教室后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教室里空无一人，桌椅整齐地排列着，黑板上还残留着周五最后一节数学课的板书。
　　阳光从西侧的窗户照进来，在课桌上投下一个个方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缓慢地飘浮。
　　周乐景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放下书包，却没有立刻拿出作业。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和铅笔盒。
　　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尖在纸面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开始移动。
　　线条很轻，很慢。
　　他画的是一个男孩，坐在一座小山上。
　　山不是石头堆成的，而是由无数块桂花糖糕垒起来的。
　　那些糖糕画得很细致，能看清表面的糯米纹理和撒着的金黄桂花。
　　男孩的腿垂在“山”的边缘，手里拿着一块糖糕，但没有吃，只是呆呆地看着。
　　山脚下，是望不到头的人群。
　　那些人画得很小，只有模糊的轮廓，但他们都在仰头看着山上的男孩。
　　眼神很复杂：有羡慕，有期待，有嫉妒，还有……
　　饥饿。
　　是的，饥饿。
　　那些人仰望着糖糕堆成的山，就像仰望一座金山。
　　但他们上不去，只能在山脚下等待，等待山上的男孩分给他们一块，哪怕只是碎屑。
　　周乐景画得很专注，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时间，只是沉浸在这个荒谬又真实的画面里。
　　直到教室门被推开。
　　周乐景的手一顿，铅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线条。
　　他抬起头，看见陈屿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篮球服，额头上挂着汗珠，手里抱着一个篮球。
　　“乐乐？”陈屿显然很意外，“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周乐景迅速合上速写本，脸上重新挂起那个温和的微笑：“没什么事，就早点过来了。你不是说篮球队训练吗？”
　　“教练临时有事，取消了。”陈屿走进来，把篮球放在讲台上，“我来拿作业，明天要交的数学卷子我还没写。”
　　他说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也就是周乐景旁边，从桌肚里翻出试卷。
　　动作间，那股熟悉的、很淡的奶香味又飘了过来。
　　周乐景的鼻子很敏感，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奶奶眼睛不好，做饭时常常需要他靠闻来判断火候；采草药时，也需要他靠气味分辨品种。
　　所以他总是能捕捉到别人忽略的细节。
　　比如陈屿身上的味道。
　　不是汗味。
　　虽然陈屿刚运动完，但他身上很干净，只有一种很淡的、几乎闻不到的奶香。
　　混着一点点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还有一种少年特有的、干净的皂角味。
　　这种味道让周乐景想起小时候，想起奶奶用皂角洗过的衣服，在太阳下晒干后那种干净温暖的气息。
　　也让他想起更久远的记忆，母亲还在家时，也会用的牛奶味的洗衣液。
　　“你在画画？”陈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周乐景低头，看见自己刚才匆忙合上速写本时，有一页纸角露了出来。
　　上面正好是那个坐在糖糕山上的男孩的侧脸。
　　“随便画着玩。”他说，想把本子收进书包。
　　但陈屿的手更快。
　　“我能看看吗？”陈屿问，眼睛很亮，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单纯的好奇。
　　周乐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陈屿接过速写本，翻开。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很认真地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
　　久到周乐景开始觉得不自在，久到窗外的夕阳又往下沉了一截。
　　“你画的是自己吗？”陈屿突然问。
　　周乐景愣住了。
　　“这个男孩。”陈屿指着画上的人，“表情……很孤独。”
　　周乐景张了张嘴，想说不是，想说只是随便画的，想说没什么特殊含义。但那些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接地看穿。
　　即使那幅画已经足够隐晦，即使他已经刻意模糊了男孩的脸，即使那些象征意义只有他自己明白。
　　陈屿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随便画。”周乐景最终说，声音很轻。他伸手想要拿回速写本，但陈屿没有给。
　　“画得很好。”陈屿说，很认真地看着他，“真的很好。”
　　然后他把速写本还回来，没有再多问，而是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数学卷子最后一题不会，你能教我吗？”
　　周乐景松了口气：“哪一题？”
　　陈屿把试卷摊开，指着最后那道函数题。
　　周乐景接过笔，开始讲解。他的思路很清晰，步骤写得很详细，一边写一边解释。
　　讲题的时候，陈屿靠得很近。
　　近到周乐景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奶香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温热的气息，能看见他侧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夕阳的光里泛着金色。
　　也近到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
　　周乐景突然走神了。
　　他想起了初中时那些男生身上的味道：汗臭味，烟味，还有那种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浑浊的气息。那些人总是离他很近，但那种靠近是充满恶意的，是带着嘲弄和羞辱的。
　　而陈屿的靠近不一样。
　　很干净，很温暖，甚至……让人有些慌张。
　　“乐乐？”陈屿的声音把他拉回来，“这一步怎么来的？”
　　周乐景低头，发现自己刚才写错了一个公式。
　　他立刻用橡皮擦掉，重新写，但手指有些发颤。
　　“你没事吧？”陈屿问，“手怎么在抖？”
　　“没事。”周乐景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刚才说到哪儿了？”
　　题讲完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教室里的光线变得很暗。陈屿站起来，打开了灯。
　　白炽灯的光瞬间填满教室，有些刺眼。周乐景眯了眯眼睛，开始收拾东西。
　　“你爸妈经常不在家？”陈屿突然问。
　　周乐景的手顿了顿：“他们忙。”
　　“我爸妈也忙。”陈屿说，靠在桌边，看着他收拾，“但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再忙每周至少也会回家一起吃三次饭。他们说，饭桌是一家人交流最重要的地方。”
　　周乐景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家里没有这样的“规矩”，或者说，根本没有“一家人吃饭”这个概念。
　　父亲在工地，母亲跟着照顾，奶奶在村里。他一个人在市里，每天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洗碗。
　　“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陈屿又问，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关心。
　　“习惯了。”周乐景说，拉上书包拉链。
　　陈屿看着他，看了好几秒钟，然后说：“以后要是觉得孤单，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来我家吃饭。我妈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周乐景抬起头，看着陈屿。
　　灯光下，陈屿的眼睛很亮，笑容很温暖，整个人像一颗发光的小太阳，努力想要温暖周围的每一个人。
　　包括他。
　　“谢谢。”周乐景最终说，声音很轻。
　　“客气什么。”陈屿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去上晚自习。”
　　两人一起走出教室。走廊里已经能听到其他班学生的说笑声，晚自习快要开始了。
　　他们在楼梯口分开，陈屿要去买水，周乐景先回教室。
　　走到自己座位时，周乐景放下书包，重新拿出那个速写本。
　　他翻到刚才画的那一页，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铅笔，在画的背面，很轻很轻地写下一行小字。
　　字迹很工整，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
　　“糖糕是甜的，为什么吃到心里是苦的？”
　　写完，他合上速写本，锁进桌肚最里面。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说笑声，拉椅子声，翻书声，交织成一片熟悉的嘈杂。周乐景拿出数学作业，翻开，拿起笔。
　　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教学楼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黑暗里形成一串串温暖的光点。
　　就像陈屿的眼睛。
　　温暖，明亮，充满善意。
　　可是周乐景知道，自己配不上那样的温暖。
　　因为他心里装满了算计，装满了伪装，装满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就像那幅画里的糖糕山。
　　看起来甜美丰盛，其实底下早就开始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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